初一盯着父亲良久,越来越气,甩着袖子道:“你当初娶我母亲的时候,她也不过在一个不知名的小村子里,可她如今是咱们大齐王朝最受人赞誉的皇后。
皇后不是生来的,也不是生在那位大臣宰辅的家里,我自己的婚事自己做主,我会替自己挑一个称职的妻子回来,若她胜任不了皇后之位,我会跪在母亲面前,请母亲亲教亲授。”
他语气略硬,少年的声腔,声调优美,总叫张君想起他的大哥张震。这孩子有他大伯一样好的声腔,再兼相貌英武带着清雅,天生能招姑娘喜欢。
当然,也和他大伯一样,似乎并不将那些小姑娘们的慕恋放在眼中。
如今莫名对一个小姑娘上心,也不过是那姑娘冷冷淡淡,不怎么待见他而已。何其相似的悲剧,轮回似乎一直在重复上演。
张君忽而伸手,遥指着月光下星光点点的京城,轻声问道:“初一,朕那守卫森严的皇城,到如今你总共私下进出过多少回?”
初一默算了算,回道:“十一回。”
竟有十一回之多。张君道:“皇城也就罢了。从明日起,无论倒夜香的,送草送物的,朝臣的还是命妇的,所有马车朕皆会勒令禁军侍卫层层盘缠,要保证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但朕相信只要你想,就决对会找到私自出宫的法子。
不过你可曾瞧见京城?整座京城,日出而开,日暮而闭,与皇城一样,等到了夜里,将是一座内外隔绝的孤城,除非前线紧急军情,绝不开启。既你能出入宫城如无人看守,我相信这座京城那四座城门上,你也能找到它的破绽所在。
所以,若你果真不相老楚一门从此离开京城,被朕流放到蛮荒之地去,那么,朕给你三天的时间,三天后的半夜,朕会派人将你扔在这山顶下,再给你半个时辰的时间,朕无论你是跑的,还是飞的,也不管你是跳护城河游过来,还是缒城而入,总之,京城四座城门将紧闭,你自己想半法,在半个时辰之内回到皇宫,在垂拱殿见朕。若是半个时辰之内你到不了垂拱殿,那么,老楚一家当时就会起身,自会有人押送,送到你永远都找不到的地方去。”
见初一欲走,张君轻嗤一声,迎面拦上儿子,笑道:“别妄想你舅舅会帮你,朕会勒令他,叫他督紧城门戌防,他若胆敢私自开启城门,朕就以死罪论处!”
……
初一的舅舅与他母亲并非同姓,当然也不是亲舅舅,这个初一是知道的。他叫陈安康,如今任京城,也就是应天府的府尹。此职掌管京城治安,在前朝,大多是皇家亲王担任,若有异姓官员担任,也是皇帝身边非常亲近的重臣,可见其位之重要。
虽皇帝一再勒令,初一回城之后还是先去了舅舅陈安康府上。
陈安康今年刚满三十,娶的妻子名叫张凤,是初一的小姑母。所以陈安康如今既是初一的姑父,又是他的舅舅。
张凤的父亲是皇帝,大哥是皇帝,二哥也是皇帝,但她自己却无公主封号。二哥张君在她嫁前,才给了她一个县主封号。当然,这并非他不疼爱张凤这个妹妹,而是爱惜陈安康的人才,若为驸马,陈安康是不可能再做官的。
陈家宅院小,家中人也不多。招待小外甥吃罢饭,陈安康携初一进了书房,埋头在那案头翻捡着,笑道:“我知你为何而来。瞧,圣谕就在这里。在你从相国寺回城的那天夜里,若舅舅敢打开城门,或者私自放绳索叫你缒城而上,杀无赦!”
小小少年早知是这个结果,异常英挺的长眉微簇,一双深眸,微闪着些水光,微微一笑,漂亮的叫人心颤。
他道:“舅舅,我早知是这个结果。半个时辰,从相国寺到垂拱殿,需要一匹千里良驹,还得栈桥通顺,城门大开,缺一不可。
但这些路都被我父皇堵死了。我今日来,是想求你,无论我失败之后,父皇要将老楚一家发派往何处,也请你一定给我问个讯儿,好叫我知道他们去了何处。”
安康应道:“好!”
送出门时,大门外两列禁军侍卫,由侍卫长曾禁亲自带队。
从出生以来就一帆风顺,父疼母爱,从未受过打击的皇长子,从身高上看,已经是个大人了,但还一脸稚嫩。
人生百味,他拥有太多,第一回品尝失去的酸楚与痛苦,虽明知自己不可能完成那艰巨的任务,面上倒也疏疏朗朗,显然并未因此就一蹶不振。
临上马时,安康丢了样东西给初一,指着初一的鼻子道:“回宫好好翻翻,或者你能从中找出条生路来。”
……
皇帝回到福宁殿时,皇后正在和四皇子聊天。
娘儿俩都是赤脚,坐在铺着冰丝凉席的黑檀木大床上。
如玉见丈夫至,轻轻挥手叫他先不必打扰,极有耐心的问道:“既你想娶青梅,那大哥怎么办了,他也想娶青梅啊?”
初四道:“不好,青梅是我的。”
如玉噗嗤一笑道:“大哥比你大,娘总得先给他娶了亲,才能给你娶呀。”
初四气的大叫:“叫大哥去娶青玉!”
如玉呀一声,显然十分为难:“青玉又是谁呀?”
初四道:“讨厌的,青梅的姐姐。”
大约他不喜欢那青玉,才会在前面缀一个讨厌的。小王八蛋,说他傻,心里门清了。张君笑着把小儿子抱起来放在膝头,一只手在如玉肚子上轻抚,低声道:“大约你知道的差不多了。”
如玉也是一笑:“我原来常叹初一那孩子太乖,乖的不像你我能生出来的。方才从初四嘴里套了半天,才知道他不止乖的不像你我能生出来的,坏起来,也不像你我能有的坏。”
等教养嬷嬷抱走了初四,如玉那一脸融融笑意也随之散去。她道:“终究都还是孩子,方才听初四一说,我才知道初一带着几个小的今天连你师傅的家当都拆光了。
虽说孩子大了皮一点也好,可咱们是否真的太过放任,将孩子们都养的无法无天了。你说万一……万一……”
后面那句话无论她还是张君,都不敢去想,也不敢说下去。
为人父母的卑微便在这里,期盼孩子长大,盼望孩子成材,而最可怕的噩梦,便是那个万一。
张君见如玉整个人都在颤抖,低声道:“到今日,我始能理解当年父亲的卑微。他本是个武夫,是个生命和灵魂都在战场上的将军,可为了我们弟兄四个,会硬生生斩断自己的前程,在四十多岁时激流勇退,就只为把我们都推出去。
我对于孩子们的爱,只比他多,不比他少,当然也会拼尽全力保证孩子们的安全。他们如今还小,偶尔犯点错误,咱们知晓了,纠正既可。
我已勒令过皇城八道门的戌防,叫他们加强巡逻,至少在你临产的这段时间,他们弟兄几个即使插翅,也飞不出这座宫城,好不好?”
如玉又觉得这样对孩子们来说未免有些残酷,但自己即将临产,尤其还胎位不正,确实不希望孩子们整天在外,万一又惹出什么祸来,怕自己一力难以顾及到,也只能这样了。
她想起些什么,忽而一笑道:“不知道我的初一替自己看上个什么样的姑娘,听初四倒是很喜欢小青梅了,那青梅是个什么样的小丫头,你可曾见过?”
张君一路谎撒下去,十分的顺溜:“见过,不过两个小丫头罢了。其父是个走北方的砖茶贩子,大约不几天就会带走两个丫头,待那丫头们一走,此事也就了了。你不必操心,安心养胎才好。”
如玉仍还闷闷不乐,总觉得初一头一回对小姑娘动心思,如此无疾而终,自己也有些失意。
遂又道:“我并不计较家境,若真是好孩子,早些带入宫廷放在身边调教,能调教好了再指给初一,若调教不好,说白了,长歪的孩子不必我们赶,也自会把自己的路走绝。
咱们是长辈,以长辈之强腕而干涉孩子们的婚事,会不会太残忍了些?”
她是觉得张君只怕私下干涉了初一和那楚家姑娘之前朦朦胧胧的初恋,强腕将他们分开。
张君也是一笑,上床偎到如玉身旁,轻轻替她打起了扇子。夏夜还长,夫妻相对而卧,前朝后宫,总有聊不完的话题,总要她先闭上眼睛沉沉睡去,他才能睡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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