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泰公主府建得十分华丽。内务府的人都知道,景泰公主素来喜欢华丽繁复的东西,故而一座公主府亭台楼阁俱全,所种花木都是名品,尤其以牡丹为主。虽然此刻还是深秋,但已能看得出明年春日繁花盛开当如何热闹了。
“此处本是前朝郡王的府邸,设计精巧,只是从江南多运了些太湖石来,又修了几处亭台。如今屋舍俱已修缮完毕,再有十日花木也将种植完毕,必能在公主婚期前全部完成。”监修的内务府官员拿着公主府的图样,小心翼翼地向齐王妃解释。
太子虽然立了晋王,但皇帝对景泰公主照样疼爱。内务府的人对宫中事消息灵通,自然知道韩晋是景泰公主自己择的驸马。自择夫婿,可见皇帝对公主的宠爱,何况景泰公主因同胞兄长失意,这些日子脾气正不好呢,内务府怎么敢怠慢?
齐王妃有些心不在焉地听着,敷衍地点头:“你们用心些,公主满意,陛下自有赏赐。”她今日不是来看公主府的,要她说,公主府罢了,何必修缮成这副样子。皇帝如今还削减后宫用度,省出银钱来赈灾,公主府也很该简省些才是。宁泰那座公主府她也去看过一眼,基本上格局不变,并没花这许多银子。
银子啊银子。齐王妃叹口气,若是修公主府的银子分一半给她也就好了。从前齐王是皇帝最得意的儿子,众人都视他为未来储君,齐王妃从来没觉得手头紧过。如今才算知道了,原来做未来太子和做个普通郡王差别简直是天上地下。如今尚且是这样,若是日后太子登基,更不知会怎样了。
“那贱-人出府了没有?”瞅着内务府官员注意别处,齐王妃忍不住烦躁地问了身边侍女一句。其实问也是白问,侍女都跟着她呢,哪里会知道王府的事。
她的心腹侍女很是明白,忙轻声道:“王妃别急,都是安排好了的,奴婢估摸着这个时候差不多了。”
齐王妃看了看天色,哼了一声没再说话。眼前是个小湖,一条水渠九曲十八弯绕遍了全府,只在此处挖掘成略宽的小湖,湖面上不种荷花,种的全是睡莲。景泰公主喜欢睡莲,这里头有些品种还是从齐王府上移植过来的。齐王妃随便看了一眼:“怎么没用竹桥?”
水渠上有三座弯月般的白石桥,但景泰公主很喜欢走咯吱作响的竹桥,齐王妃才有此一问。
内务府官员有些为难:“竹桥怕是——怕是不安全。”他也知道景泰公主喜欢竹桥,生怕齐王妃因此责问,略一犹豫还是道,“王妃不知,前几日内务府才差人去修过晋王府里的竹桥。因桥栏断裂,险些将小皇孙跌进湖里去。”
齐王妃微微一怔:“竟有此事?”她可是知道晋王府的长桥,所用的竹子都是精挑细选浸透了桐油,哪会轻易断裂?内宅阴私,她明白得很,“是哪位皇孙遇险?”
“听说是钊皇孙。”眼下太子册封大典尚未举行,这称呼上也有些别扭。内务府官员对后宅那些事儿知道得也不少,可这事哪能往外乱说?对外都只说内务府修的桥不结实,黑锅都是他们背了。内务府能做的就是以后少修这种桥,免得吃力不讨好。
齐王妃顿时大感兴趣。谁不知道晋王长子体弱,次子健壮,如今这个健壮的险些掉进湖里,这其中的奥妙真是无穷。晋王刚进东宫,府里就要乱了?
“王府里不是有下人吗?桥栏日日都要擦拭,怎么不结实了也不上报?”
“想来如今王府里好些人都进了宫,人手大概不足……”内务府官员含糊其辞。他是个老实人,不该知道的事从来不去打听,更不想乱传。为了给自己推脱说几句也就罢了,齐王妃这样热心,他却是不会透露的。
齐王妃笑了笑,没再说什么。看过了公主府,她夸赞了几句,便上了齐王府的马车。她的侍女对她的心思一知半解:“王妃仿佛很是高兴?可外头并没消息,可见钊皇孙并无大碍啊。”又不是淹死了晋王的儿子,高兴什么?
“你不懂啊……”齐王妃往后一靠,倚在软缎迎枕上,露出了笑容,“钊哥儿本是晋王妃要记在名下的,连请封世子的折子都递了。既是如此,如今她进了东宫做了太子妃,虽然册封大典尚未举行,可旨意已经下了,称谓都换了,何不把钊哥儿接进宫去当作太孙抚养?”
“王妃说的是——这么说,委实有些奇怪……”
齐王妃笑出了声:“不奇怪不奇怪,这人哪,此一时彼一时也。如今她做了太子妃,想的又更多了。孟瑾能干又能生,若是此时就将钊哥儿养在膝下,她是怕这位侧妃借此坐大呢。”
侍女有些糊涂:“可太子妃自己不能生,早晚还不是要养一个?”
“亲王不过一位王妃两位侧妃,还可有四名侍妾;可太子规制却可有太子妃一人,良娣二人,良媛四人,承徽十人之数,将来还怕没有儿子让她养?倒是后宫权衡之术,借力打力,才是要紧的呢。你呀,不懂这些。”
侍女笑道:“奴婢是不懂,不过听王妃的意思,东宫也不平安就是了。”
“是啊。”齐王妃满眼含笑,“功名利禄,从来都是令人昏头的东西。东宫不平安好啊,东宫越乱,我们越有机会。真可惜,那孩子怎么没淹死?若是淹死了,我看孟家对太子会不会有所怨恨!从前晋王府铁板一块,我们想插手都插不进去,往后可未必了。”
笑过了,齐王妃才想起来:“那贱-人跑了?”
一直在府外守着马车的侍女忙答道:“已经跑了。安排的侍卫亲眼看见她进了明月茶楼。只是从茶楼前门后门共离开了四拨人,个个都是戴着面纱的,侍卫们本想跟上去,可闹市之中……”
齐王妃皱了皱眉:“蠢货。罢了,越是如此,越说明平南侯府对她十分郑重,这事多半成了。对了,寿王府里派过去的那个丫头可有动静?”
“眼下还不曾有消息过来。”
齐王妃半阖上眼睛,喃喃道:“看着罢,倘若那丫头这几日就被处置了,这事便又成了一半。”
侍女稍稍有些不安:“王妃,若是甄氏当真趁机跑了可如何是好?”
“她?”齐王妃冷笑,“她不敢!王爷既盯着她,纵然是平南侯府也不能将她送出京城去,若是在府外抓到了她,她便是逃妾,打死都无怨的。何况王爷许了她事成之后的侧妃之位,将来若能成大事她就少说也是四妃之一,她如何不心动?”
她拨了拨自己的指甲,悠悠地道:“这样的贱-人,当初就是为了富贵才进王府来的,如今许她富贵,还有什么不成?若投奔了平南侯府,却能给她什么?”
“可是——”侍女更有些不安了,“若当真她将来到了妃位,又有这样的功劳,只怕不是个安分的……”
齐王妃唇角泛起一丝冷笑:“四妃?死了之后以妃位之礼下葬,也算是得了这位子的。”
齐王妃说这话的时候,她口中的“丫头”正被石绿带人堵在了顾嫣然的屋子里。
“牙白妹妹这是做什么呢?”饶是石绿素日沉稳,此时也压抑不住怒气了,两眼紧紧盯着牙白怀里,“身上放了什么好东西,不妨拿出来让大家都开开眼?”
牙白的脸一片煞白。她方才在元哥儿的窗户底下扔了一把燃着的柴,这会儿大伙不是都急着跑到那边去了么?以前她就是在顾嫣然身边伺候的,顾嫣然的贴身衣物放在什么地方她都知道,只要一点点时间,她就能拿了东西跑到南园去。那边通往二房的小门必定开着,逃过了那道小门,她就成了!
“并,并没有什么……”石绿怎么会过来?这会儿顾嫣然去了晋王府,元哥儿不该是她们最宝贝的么,见那边走水不该忙着去救,怎么前后脚的石绿就跟过来了?
石绿冷笑了一声,将手一摆,两个婆子上前一左一右扭住了牙白,石绿一步上去,伸手就从她怀里扯出一条肚兜来,打眼看了看,就含笑道:“哟,这不是夫人早就不穿的了吗,牙白妹妹拿这个做什么?”
这条肚兜上绣的是含笑花。自从因为那条帕子结了亲事之后,顾嫣然就不再在手帕荷包这些容易丢掉的小东西上用含笑花的图样了,就是中衣肚兜这些,也渐渐多用了别的花样。这条水红色的肚兜因是顾嫣然自己绣的,她最拿手的也就是含笑花,所以才用了这个花样,但自打生了元哥儿之后,身材比之有孕时变化了许多,这条肚兜便也搁在放旧衣物的箱子里,再也不拿出来用了。
“我,我见这肚兜落在地上,想着拿出去洗一洗……”牙白慌不择言地辩解着。
“是吗?”石绿两眼都要冒出火来,“谁让你进夫人的屋子的?”
牙白哑口无言。自打她从二房回来,顾嫣然就不再理睬她,只让她住在下房里做些针线活。就连这正院她都不能进来,更不必说屋子了。何况女主子们的贴身衣物,就是洗涤也是最信任的大丫鬟管着,哪有她什么事儿。
“我,我知道我逾越了……”急中生智,牙白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哭起来,“我知道我从前做下了糊涂事,对不起夫人。可是我当真悔过了,只想回来好好伺候夫人。夫人心里还气着我,不让我近身,我也是想替夫人做些活计,好让夫人宽恕了我——”
啪一声脆响,牙白脸上已经挨了一耳光。石绿虽然不是个力气大的,可这一下子是含怒出手,用上了浑身的力气,只打得牙白往旁边一栽,顿时脸上就浮起通红的掌印来。
“你这条白眼狼!”石绿还不解气,照着她脸上啐了一口,“当人都不知道你这颗黑心不成?你来做活计?你分明是来偷夫人的贴身衣物!偷了出去,你想做什么?想送给谁去陷害夫人?偷东西也罢了,竟然还敢往哥儿院里放火,你也不怕天打五雷轰!”
牙白被打得耳朵都嗡嗡作响,可是石绿说的话她却是听见了的,顿时浑身冰冷。敢情她的目的夫人竟然已经知道了,只怕就等着今日拿她的贼赃呢。
“我,我——石绿姐姐饶了我吧,我就是一时糊涂……”被两个婆子扭着,牙白动弹不得,只得拼命将头往下低,想给石绿磕几个头,“看在我们一起这些年的情分上……”
“呸!”石绿又啐了一口,“把她绑了,嘴堵起来,拖到外头去打!这是侯爷的吩咐,叫众人都看看,这就是背主的下场!”经了谢宛娘的事,周鸿是再不会对牙白这等人留一丝怜悯了,今日就要杀鸡儆猴。
元哥儿院子里的火已经救熄了。虽则众人都没想到牙白居然还敢放火行这调虎离山之计,但石绿紧紧盯着她,乳娘又是个警惕的,才一闻到点烟火气就抱着还在睡午觉的元哥儿从屋里跑了出来,随即几个丫鬟婆子拎了水将火浇熄,元哥儿这会还睡得呼呼的,根本没醒呢。
一众下人,除了这会儿在当值走不开的,都到了二门上看行刑。牙白被堵住嘴绑在长凳上,行刑的不是小子而是小厮,两条竹板轮流打下去,夹衣上很快渗出了血渍,只听见一声声沉闷的哼叫,像濒死的野兽一般。
石绿在旁边看了一会儿,见牙白一张脸已经毫无血色,眼见得再有几板子就要断气,心里又是气恨又有些可怜她,不愿再看,扭头回了正院,问小丫鬟:“南园那里去看过了没有?”
“看过了。”小丫鬟刚才只在二门上张了一眼,就被吓得战战兢兢的,“南园的门根本就没有开,也没人守门。”
石绿摆手叫她下去,微微冷笑了一下。果然夫人猜的是对的,二房根本就没打算接应着牙白逃出去,他们也知道牙白回来得太生硬,夫人该不会太信任她,所以索性拿她当了踏脚石。如此一来,夫人该更信任那位甄姨娘才是了。
顾嫣然这会儿,正在晋王府上跟孟瑾说话。
“听说钊哥儿险些落水?可吓着了没有?”顾嫣然一进屋就找钊哥儿,见屋里没有,稍稍放心。若是钊哥儿真的受了惊吓,这会儿孟瑾必定不会让他离身的。
果然孟瑾笑了笑,招呼顾嫣然坐下:“对外头是这么说的,其实乳娘抱的是丫鬟们给钊哥儿做的布老虎,不过外头套上了钊哥儿的衣裳罢了。那小丫头半夜去锯桥栏,早就被杜若带着人绑起来了,既知道有危险,我如何敢让钊哥儿过去?”
顾嫣然大松口气,拍拍胸口:“虽说知道表姐必定不会中计,听了这消息还是骇我一跳。如今怎么处置的?我怎么听说是怪内务府这桥修得不牢?”
孟瑾脸上的笑容便淡了:“这是太子妃的意思。”
简单一句话,听得顾嫣然心里冰凉:“太子妃这是——难道那边就不处置?”
孟瑾冷冷一笑:“那小丫头招认了是王娴身边大丫鬟琉璃指使的,还有文绣,她那里还有琉璃给她的首饰金银,人赃俱在,哪容得太子妃不处置?如今琉璃文绣等人已经处死,她那里都换上了太子妃的人。这下,太子妃对王家总可放心了。”
最后一句话说得又轻又低,顾嫣然却突然听明白了:“难道太子妃竟是纵容着……只等这机会?”孟节虽也得皇帝青眼,官位亦是不低,却还不能与王尚书相比。太子妃忌惮孟瑾,可更为忌惮王家。
“王家当初拦下了递到宗人府请封世子的奏折。”孟瑾简单地说。就是那一次暴露了王尚书的野心,以及他的能力。
顾嫣然半晌没有说话,良久才道:“只是对孩子这样凉薄,实在是……”
“横竖不是她生的。将来太子难道还少子嗣?”孟瑾淡然,连神色都不曾变过,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可说出来的话却令人有些后背发凉,“从前我谨守本份,从不去争什么,可有人打主意到我的孩子身上,我却断不能容!”
“表姐——”顾嫣然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声道,“不可操之过急。”毕竟如今孟瑾还没进东宫,名分亦未定。按说她该是良娣的,但也没准太子妃弄出点什么事来,压一压她的名分。譬如王娴,这会儿再进东宫,太子良娣只怕就没有了,能得个良媛便不错。
孟瑾微微一笑:“表妹放心,我不急。”她一双丹凤眼黑白分明,比往日更显得明亮逼人,“我身子好,有儿子傍身,我急什么?太子妃虽是主母,可——还有个圣宠呢……”
这话说得便深了,顾嫣然不好接话。孟瑾也并不是要谈论此事,只是憋得狠了,又怕娘家人担心,就是林氏来看她也不好说出口,只在顾嫣然面前透一透气罢了。当即不再提此事,转开话道:“你今日怎么又不抱元哥儿来?”
顾嫣然笑道:“原是怕钊哥儿受了惊,赶着来看,抱着那顽皮小子来做什么,没得添乱。”
孟瑾又往窗外看了看:“今儿怎么带了几个脸生的过来?”顾嫣然身边常跟出来的大小丫鬟她也都眼熟,乍一看换了人也能看出来。
“丹青和石绿年纪都到了。”顾嫣然说着,笑眯眯看了一眼丹青,“下头的丫鬟们挨次也要提起来当差,这几个年纪虽不大,平常瞧着还伶俐,叫她们跟着出来见见人,只当练练胆子了。好歹是表姐这里,若好就罢了,若不好,这脸也丢不到外头去。”
孟瑾便笑起来:“说的是。”端详丹青道,“想当初姑母刚回京城的时候,丹青还是个小丫头呢,如今也这么大了。”
丹青本来是要害羞的,无奈心里惦记着石绿在家抓贼的事,竟脸红不起来。孟瑾看得直好笑:“这丫头今儿是怎么了?”
顾嫣然笑了笑:“惦记着家里事呢。”屏退了丫头们,轻轻讲了几句。
孟瑾不由得就皱起眉:“法子是好法子,只是表妹有些冒险了。”
“若能一劳永逸,倒也值得。”顾嫣然浅浅一笑,“不瞒表姐,我实在是想过些安生日子。且我相信峻之,必定做得妥当的。”她看看外头的天色,淡淡道,“估摸着这时候,甄氏该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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