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以后,了道多年修持的禅定让他很快就沉入了定境。和他这些日子独自观想入定的时候一样,在他的定境中,座座光明无量胜景交错坐落,占据了整个空间。
看见胜景的那一刻,有大自在大欢喜自心底涌出,了道不自觉笑开了颜,更情不自禁地往前迈出一步,想要踏入无边胜景之中,得享无限光明大自在。
然而,了道这一脚迈出并没能进入胜景之中,反而像是退后一样,远离了无边胜景。
他似乎是从天空坠落,从这坐落在天上的胜景中的坠落,跌落到无边的苦狱之中。
了道简直惊惶到手足无措。他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从高处。
就在他绝望的那一刻,了道忽然察觉到一股沉静安宁的气息。它就在他的身旁不远处,无论他是踩在云端还是从云端坠落,它都始终停在原地,不远不近,不急不躁。
了道一个激灵,还没想明白个中究竟,一个名号就已经脱口而出:“净涪沙弥!”
在他了悟到净涪沙弥存在的那一刻,他的身形在高空中停了下来,没有再坠落,但也没有上升,就那样悬浮在空中,无着无落。
悬空而立这种事情,对于修士而言,尤其是高阶修士,不过是等闲,无须为之大惊小怪。然而了道他不过是一个凡俗僧人,一生诵经礼佛,却从没有使用过任何神通,尤其他如今年事已高,这样没有凭依的悬在半空,实在是太过刺激了些。
没过几息功夫,了道就已经面白如纸,额间虚汗淋漓,几乎湿透了僧袍。
净音虽然坐得远远的,但也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这边的情况。他见了道老僧那副狼狈的样子,又看了一看依旧闭目端坐在蒲团上的净涪,心中低叹一声,手轻轻抬起,隔空一掌拍了过去。
一道掌风扫过,又轻飘飘地落在了道老僧头顶。
就像是被甘霖滋润了一样,了道舒展了脸色,忍不住舒服地叹了一声。
不过是眨眼间,了道发现自己站在一片厚实的云层上,他的上方是光芒万丈的无边胜景,下方却是黑窟窿一样的无边深渊。
了道连连往后退了两步,站到了云层的正中央。
他在云层的中央位置来回转悠了很久,却还是没能找到返回上方无边胜景的办法。
最后,他叹了一口气,在云层上盘膝坐下,仰望着那一座座连绵的胜景灵天。
原来,我真的会被胜景拒绝。原来,我真的应该坠落无间地狱。
了道越是细想,他眼底的阴霾就越重,与此同时,那一片托着他的云层也像是不堪重负一样一点点地往下方跌落。
这分明就是魔障渐起,蒙蔽心念的征兆。
净音在一旁看得仔细,自然知道得清楚,他心里渐渐着急起来,却顾忌着净涪没有动作,他也不好出手,就只能坐在那里干着急。
净音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净涪的眼睛,他慢慢睁开眼,看了一眼他对面的脸上渐渐染上一层灰暗的老僧,手指往前轻轻一送,点在了道老僧的眉心印堂处。
就见一点金色的佛光从他的指尖吐出,没入老僧的眉心消失不见。
几乎就要认命了的了道只觉得眉心处有一股清凉的气流窜入,在他脑中循环往复,带给他一阵舒适的清凉感,瞬息间将他从那种自怨自艾几乎自我放弃的心境中带出,重新站在阳光下。
了道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光亮温暖,仿若胜景。
他看了看对面的净涪。
净涪还是盘膝坐在蒲团上,双目微阖,双手捻着一串佛珠不疾不徐拨动。
看着这样的净涪,了道忽然心头一动,他低头弯腰向着净涪无声一拜,接着便又端直坐了,闭目入定。
这一回,他入定观想的并不是他日常观想的阿弥陀,也不是阿弥陀所在的极乐净土,而是就坐在他对面的净涪。
净涪平静的面相表情、手指捻动佛珠时候的动作和频率、净涪那散落在空中的僧袍的弧度......
观想净涪,没有了道老僧最开始时想的那么容易,但也并不是太困难。
虽然了道老僧确实是第一次亲眼看见净涪沙弥,但他早在拜见净涪之前,心中就已经猜度过净涪的风姿,再加上净涪也有意成全,所以虽然磕磕碰碰,但了道老僧还是成功地观想到了净涪。
此刻,了道老僧的定境里,就有一个净涪盘膝端坐在他的不远处。
观其相貌神韵,这个被了道老僧观想而成的净涪沙弥和此刻就坐在了道老僧对面的真正的净涪也有了个三分相像。
似乎感应到了什么,闭目入定的净涪睁开了眼,而此时,那个身处了道老僧定境之中的净涪沙弥也睁开了眼睛。
他们一内一外地看着坐在他们对面的了道老僧。
净音坐直了身体,目不转睛地看着净涪和了道老僧。
他知道,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即将发生。
净涪没理会净音,他正色地看着闭着眼睛入定的了道,再一次抬起了手指,点上了了道老僧的眉心印堂处。
这一次,他点在了道老僧眉心印堂处的手指间没有金光璀璨,只是平凡普通的一指点落而已。
饶是净音在一旁已经是瞪大了眼睛看着,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异动,他也没有任何发现。
净涪这一指点的确实平凡普通,完全和神奇玄奥扯不上半点关系,就算是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弱病残,只要他们能抬手,这一指他们就也能点得出来。
不过就是并指,抬手,点上去而已。
可就是这一么平凡普通的一指点出,了道老僧坐得端正笔直的身体居然挺得更直,眉目间甚至有隐隐的佛光流转。
净涪收回手,再不理会了道和净音,继续闭目入定。
他就像是随手点出那么一指,然后又收了回来一样,平静无比。
然而了道老僧此刻却半点也不平静。
就在刚才,他成功观想出来的净涪沙弥忽然崩散,化作细细碎碎的金色光屑散落在灵台虚空之中。
这偌大的一个灵台虚空,只留下了了道自己。
了道完全想不明白,他甚至动弹不得,只有他自己的心念在其中流转。
六十余年的佛门清修让他的心念比起其他人要纯粹干净太多,但他的这些心念之中,大半却都被一股黑色的孽气缠绕浸染。
了道其实不认识那些黑色的孽气,但他在看到它们的那一刻,却就已经明白了它们的来历。
这些就是他这段日子以来产生的执念魔障。
他一生坚守佛门清规戒律,从不敢破戒生妄,为的就是在自己寿元耗尽之后能够得到西天胜景接引,让他进入西天胜景,从此脱离轮回苦海,远离红尘孽障。
这是他的执。
这样的执其实没有什么不对,这景浩界无数凡俗僧众,他们的执念都是这个。
但问题在于,了道他已经过执。
为此,他开始怀疑自己,又在怀疑中越走越远,越坠越深,终至如今不可自拔。
为此耽误自己的功业,错乱自己的心境,可谓是自讨苦头。
他母亲的事或许和他有关,也或许和他无关,个中因果还需细谈。而无论其中因果如何,如果他真的为此愧疚不已,也可以自己此身功业为柴,助他母亲脱离无边苦海,得意投胎轮回。
他自以为自己想得通透明白,胸中郁气刹那消散,整个人似乎都松快了很多。
他从定境中出来,对着净涪深深一拜,虔诚谢道:“多谢净涪沙弥指点,老僧铭记于心,不敢或忘。”
净涪坐在那里,双目闭阖,一动不动,对了道老僧的话仿若未闻。
了道老僧却不敢打扰,又在蒲团上坐了半日,直到晚课时间将近他才最后恋恋不舍地与净涪净音两人告辞而去。
净音将了道老僧送到了妙音寺外寺,才从外寺返回内寺。
等他一路紧赶慢赶地赶到净涪的禅院的时候,净涪已经去见过清笃禅师了,此刻正坐在佛龛前,准备开始晚课。
净音没回自己近在咫尺的禅院,就在净涪这边开始晚课。
等到晚课完成之后,净音转了个身,正对着净涪,他看了净涪半日,问净涪道:“净涪师弟,你对凡俗僧众们......”
他这一天看下来,虽然高兴于了道老僧的问题总算是得到了解决,但他这一天也确实是很摸不着头脑。
净涪师弟他对了道他们这些凡俗僧众的态度,很有些奇怪。
看不起?好像没有。不耐烦?好像也没有。不亲近?好像是的。疏远?有一点。无视?不至于吧。
总之,太奇怪了。
净涪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低头翻着自己抄写的《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那一段经文,一遍一遍地看,一个字一个字地扫过。
那些被洗脑得彻底没有自我的僧众,在他眼里,不过就是一个个被打上奴印的奴隶而已。
什么都不是,还要怎么他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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