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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噶哒”的一声细响,净涪抬起眼睑看去,却是清泉大和尚将他手上那盏只余一点茶渍的茶盏放到了矮几上。
净涪面色不动,也将他自己手上端着的那盏茶盏放到了矮几上,伸手去提茶壶。
清泉大和尚看着净涪取了茶壶过来,给他续上茶水。
橙红通透的茶汤从壶嘴中倒出,细流一样汇入褐色的茶盏中,搅动着茶盏里沉寂的茶渍。
待得净涪收回手来,礼貌性地往自己的茶盏里续上一点茶水的时候,清泉大和尚终于开口了。
“净涪师侄,我知道你所为何来。”
净涪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并不觉得如何出人意料。
事实上,不论此时的净涪到底出现在哪一位大和尚面前,根本不需要净涪又或是妙音寺的哪一位开口,只要净涪站到了他们的面前,这些大和尚们对净涪的来意都心知肚明。
拖了这么久,也终于是到了这个时候了。
世尊亲授的真经啊,既然已经出世,又有谁能够眼睁睁看着它还如往日那般沉寂埋没?
清泉大和尚闭了闭眼睛,继续道:“真经传世,是我景浩界一大幸事,更是我佛门一大喜事,若有需要,便是要我等就此舍身,我等也绝不会吝惜这一副皮囊!”
净涪静静地看着他,不发一言,甚至没有任何动作。
清泉大和尚的这句话,净涪是信的。
抛开清泉那天静寺大和尚的身份,抛开所有加诸于他头上的称号和冠冕,他也仅仅只是一名佛门弟子而已。
对于一位佛门弟子而言,得见一部真经传世,甚至是亲自为真经传世出一分力,是他们毕生难得一遇的幸事,更可能是他们千百世修行积攒下来的福祉,更是他们千载难逢的机遇。
面对这些佛门和尚的这种态度,当年的皇甫成或许会嗤之以鼻,但现在的净涪,却会沉默。
他在佛门这么多年,到底还是学会了尊重。
清泉大和尚睁开了眼睛,从那双眼睑里透射出来落在净涪身上的目光既轻又平,带着某种安静的力量,让人的心也在倏忽间定了下来。这样的姿态,浑不似刚刚他与净涪对峙的那般模样,也不是喝茶的时候那般高低起伏的态度。
净涪心底一哂。
这才该是一位佛门大和尚真正该有的姿态。
清泉大和尚不知净涪心中所想,他只是望入净涪平静无波的眼底,声音沉缓又有力,他道:“然而,真经的缘法在你,我等众人,不过只得了一段因果。”
是的,真经《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缘法只在净涪。否则,记录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的贝叶禅经数目不是只有一枚,这千万年来更是不知在多少人手上流转过,但这么多年下来,也就只有净涪一人,有缘一观而已。旁的人,即便将那记录着真经的贝叶紧紧地握在手上又如何?他们所能看见的,也就只有一枚空白的贝叶而已。
这样的人不少,就连清泉大和尚自己也是其中的一个。
不过这一部真经的缘法虽然不在他们身上,可到底还是与他们有一些因果牵系的。否则,这世间生灵万万千,如何就只有他们在真经传世的当下握了这么一枚贝叶?
因果是有,不过可惜的是,终究还是及不上净涪的那一段缘法。
清泉大和尚在心底叹息一声,再度说道:“你想从我这里取走那一片贝叶,这段因果却是不可不理会。”
清泉大和尚本待要仔细地与净涪讲解一番因果的玄妙,但他仔细看了看净涪,竟然在此时笑了一下,问道:“因缘果会这事,你该是知道的吧?对了,千佛法会那会儿,我恍惚是听清笃师兄说过,你是开了法眼的?”
开了法眼的佛门弟子,怎么会不懂得因缘果会?
当时千佛法会的时候,因着净涪开了法眼,清笃禅师还真的和好几位大和尚夸耀过。清泉大和尚听说过也不足为奇。
净涪唇边溢出些许笑意,他点了点头。
清泉大和尚又是一笑,便将这些事儿略过,只与净涪道:“既然你是知晓的,那我也就不多说了。我只问你,这么一段因果,你是想要现下了结,还是想要就这样搁置?”
清泉大和尚虽然没有说得太明白,但他的意思,净涪能够听得出来。
不论清泉大和尚知不知道记录着《金刚般若波罗蜜经》经文的贝叶是他静和寺中诸多贝叶中的哪一枚,也不管清泉大和尚到底是用什么手段从哪儿得到的那一枚贝叶,那枚贝叶落在清泉大和尚手中,那就是清泉大和尚的东西。
净涪想要从清泉大和尚手中取过这一枚贝叶,就需要拿出些东西来了结这一段因果。
当然,他也可以就此搁置,不花费任何代价地从清泉大和尚手中拿过那一枚贝叶。但这样一来,到得日后,自有果报循着这一段因果落在清泉大和尚头上。
或许是福德,或许是功德,又或许是旁的什么。
总之,等到时候来临,天道自有偿还。
毕竟在天道的记载中,那一枚贝叶可是有主之物。
清泉大和尚说完这话后,便取过茶盏,又啜饮了一口茶水。
少了清泉大和尚的声音,这主持云房里安静得几可听见外头娑罗树枝叶婆娑的细碎声响。
清泉大和尚并不说话,只一口一口缓慢地啜饮着杯中茶水。
他这是要给予净涪思考的时间。
但清泉大和尚杯中茶水还未饮到三一,便见净涪探手伸入了他身前褡裢,从褡裢里摸出一枚铭牌。
他将这一枚铭牌放到了矮几上,推向了清泉大和尚。
几乎是那一枚铭牌的气息显露出来的那一刻,清泉大和尚便认出来了。
那是他们静和寺的通行铭牌。
就是他当日亲手递给净涪的那一枚通行铭牌。
看见这一枚被净涪又送到他眼前的通行铭牌,清泉大和尚当即便明白了净涪的选择。
清泉大和尚什么都没说,他只伸出手,将他亲自送出的通行铭牌收回,低垂了眼睑道:“既然如此,那就烦劳净涪师侄替院中那口始终无法化灵的泉眼费费心了。”
净涪无声合十,轻点了点头。
待到杯中茶水再次饮尽,清泉大和尚也不说什么,只对净涪点了点头,便起身转入了内室。
净涪独自坐在蒲团上,眼睑微垂,将手中杯盏里的茶水慢慢饮尽。
茶水饮尽后,净涪又将矮几上的茶炉、茶壶、茶盏等物什一一清理归整后,才从蒲团上站起,转身往屋外走去。
内室中,清泉大和尚双手拢着一串珠串,正闭着眼睛一颗一颗地拨动佛珠。
察觉到净涪的气息出了主持云房,停在了院外的那一口泉水边上,他睁开眼睛,定定地望着身前佛龛里供奉着的佛陀,无声地叹了口气。
净涪出得主持云房,也不立时就去寻净意或是白凌,他就站在院中那口泉水边上,仔细打量着泉水深处的泉眼。
清泉大和尚说要他替院中这一口无法化灵的泉眼费费心,单从这一句话看来,清泉是要他替这一口泉眼化灵,但实际上,根据净涪此时的观察来看,却不是这样的问题。
这一口泉水的泉眼确实有问题。它的问题甚至不在于化灵不化灵的问题,它根本就是正在枯竭死亡。
白凌见泉水清灵透亮,隐有灵光闪烁,面有赞叹,但净涪细看,却知这泉水虽则清灵,却已经暗生浊气,虽则透亮,却也有暗色,隐隐灵光更是有了涣散的先兆。再听此前净意沙弥与他们说的,这一口泉眼里只剩下几滴净水......
倘若不是这一口泉水的泉眼多年来得静和寺佛法熏陶,它此时大概也不会是这般模样了。
所以说,白凌要用得上,还需得再历练一番。
净涪正分神间,忽然就敛尽了心思,抬头望向院门的位置。
没过多久,净意沙弥便带着白凌走了进来。而他们的身后,还跟着一个比净意沙弥略年幼些的小沙弥。
小沙弥本就往净涪这边望来,正对上净涪的目光,那双眼睛炸出的亮光几乎能够晃瞎别人的眼睛。
他当下就挺直了腰,涨红了一张脸,却又不敢再直视净涪,只能稍稍低了视线,将目光错了开来。
净意沙弥没察觉到那小沙弥的变化,只急急地往净涪这边走。
小沙弥加快脚步跟上净意沙弥的步伐,低唤了几声没等到净意沙弥的回应,急切之下,竟就伸出手去拉了拉净意沙弥垂落的大袖。
一开始许是力道太小,净意沙弥丝毫没有察觉,到得后来,那小沙弥加大了力道,才终于让净意沙弥扭了头过去看他。
“师弟?”
这下可不仅仅是净意沙弥自己了,便连站在净意沙弥另一侧的白凌都侧了头过来望着他。
小沙弥的脸色已经红到能滴出血来了。
净意沙弥看着自家师弟嘴巴抖动半响,愣是半个字都挤不出来。他忍不住抬手一拍自个额头,无声哀叹了一会,才道:“师弟,你跟我来就是了。净涪师兄人很好的,你怕个什么......”
人很好的......
白凌就站在旁边,听见这么一句话,眉毛禁不住抽动了一下。
虽然他还是摸不透他家师父的性格,但他再怎么样也不觉得“人很好”这样的评价能落在他家师父的头上。
这可真的是,怎么看怎么别扭啊......
净意沙弥不知道白凌那一瞬间的心思,他和净念沙弥说得两句后,又见他脸色红得简直能与山林间常见的猴子屁股相媲美了,似是根本就没在听他说话一样,便也就不再多费口舌了,干脆直接伸了手,拉着他往净涪那边去。
白凌自然仍旧跟在他们身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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