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净涪本尊凝神看了一眼, 从里头取出了一枚铜板收下, 便就又将那些银钱全都收回那布袋子。

最后他还将个布袋子按原样扎紧口袋,双手递还给曾大壮。

曾大壮全不料到这位年轻的僧人会是这般反应,他愣愣看着他, 久久没有动作。

净涪本尊等了一等,又见曾大壮这模样, 索性自己动作。

于是曾大壮就眼睁睁看着自己已经垂落在身侧的双手被一阵微风带着抬起,翻转向上。

然后, 就是那个前不久才被他交出去的布袋子。

曾大壮看了看安静躺在自己手掌上的布袋子, 又抬眼看着面前的年轻僧人,“小师父......”

净涪本尊笑了下,退后两步, 合掌探身与他拜了一拜, 转身就走。

他脚步步伐并不快,却不过眨眼间, 就走过了半条长街。

曾大壮忽然惊醒, 张了张嘴,最后在那个背影即将消失在长街街角的那一刻,终于叫出声,“小师父,至少请你告诉我, 你叫什么?!!”

然而,他没等到回答。

净涪本尊轻步转过了街角,彻底消失在了曾大壮视野里。

曾大壮握着那个布袋子, 愣愣地在长街上站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抹了一把脸,转身回去了。

他回到曾家后,曾老头正拿了他自己的工具到屋里。

他也没要拿这些工具来做什么用,也就是一个个拿起来看看,又重新放下这样翻看着。

曾老婆子却是在厨房里忙活。

听得门口那边传来的动静,曾老头还觉得有些奇怪。

谁这个时候会来他家?没听见有人叫门啊?

他竖起耳朵听了一下,没等到来人入正屋,先等到了人往厨房里去的声音。然后就是他家老婆子吃惊的声音,“大壮,你怎么回来了?”

大壮?

曾老头放下手上的宝贝,转身下了炕床,掀起那厚草帘子也钻入了厨房。

厨房里站着的,果然是他家大壮。

曾老头皱了眉头,也问道:“你不是去送小师父了吗?怎么这就回来了?”

曾大壮先将袖袋里揣着的那个布袋子交还到他老娘手里,然后才答道:“我送小师父到长街上,小师父就让我自己回来了。”

曾老头也看见那个布袋子了,又问道:“盘缠也没要?”

曾老婆子拿着手上的布袋子,同样有点傻,都不知道该怎么反应。

曾大壮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也不是没要,小师父拿了一个铜板。”

曾老头和曾老婆子又都沉默了。

好一会儿之后,曾老头收回了目光,“既然小师父只拿了一个铜板,那老婆子......你就将这些银钱收起来吧。”

曾老婆子抬头看着曾老头。

曾老头虽然一向沉默,但在这个家,他是实打实的顶梁柱。一旦他真开了口,哪怕是家里大大小小事情一把搂的曾老婆子也都听他的。

曾老头对着曾老婆子点了点头。

曾老婆子没再多说什么,拿着那个布袋子就掀开草帘子回到了里间。

曾老头又转头跟曾大壮说道:“跟我来吧。”

曾大壮没说话,跟在曾老头后头就入了正屋。

正屋的炕床上,还散落着曾老头的那些宝贝。

曾老头来到他的那些宝贝面前,摸了摸,转身出去了。

只有曾大壮留在正屋里,坐在炕床上看着那些个木匠工具发呆,就像他以往的那些年那样。

曾老头抱着东西进来的时候看到这个样子的曾大壮,心里禁不住停了一下,声音颤抖,“大......大壮......”

幸好曾大壮听见,转头过来看见,几步走了过来帮忙接过他怀里的东西。

是一块木头。

黑色的,有点沉手。

曾老头看着他手脚利索,这才又站稳了身体,没直接软倒下去。

他差点还以为......

还以为他家大壮好起来的事情就是个梦呢。

幸好不是。

曾大壮将东西放落到炕桌上之后就又回身去看曾老头。

这会儿的曾老头已经缓过来了,自己又上了炕床。

曾大壮在炕桌另一侧坐了,看着面前那一块他家老爹这些年来得到的好木头,问道:“爹,你怎么将它翻出来了?”

这块木头是他爹这些年得到的好木头里最好的一块了。

不怎么大,只有半个手臂长,一掌来宽的。

不过也就是这块木头的个头问题,它才会落到他爹手上,不然,早被别人拿了去了,哪儿还轮得到他?

曾老头伸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块木头捧起,拿在手里细细摩挲,也在心里认真地丈量着,连曾大壮的问话也没答。

好半天之后,曾老头将木头重新放下。

虽他目光还盯着那块木头,却问曾大壮道:“你送小师父的时候,有问过小师父的法号吗?”

曾大壮点了点头。

曾老头又问道:“他没告诉你,是不是。”

曾大壮还是点头。

曾老头没再说话了。

曾大壮看了看他爹,又看了看他爹旁边散落着的那一堆工具,最后看一看被他爹盯着的那块木头。

这样来回转悠过两回之后,曾大壮忽然就明白曾老头的打算了。

他没再说别的其他,而是对曾老头说道:“爹,我给你打下手。”

曾老头看了他一眼,见他也在盯着炕桌上的木头,点了点头,脸上厚沉的皱纹舒展了一下,“行,你到时候跟着我。”

曾大壮点头。

在厨房里忙活了一阵才重新回到正屋里的曾老婆子就看见他们两父子面对面坐在炕床上,来回地丈量琢磨着手里的那一块木头。

她看了一阵,也听了几句话,知道他们父子都想干些什么,但她没阻拦。扭身也坐在炕床上的一侧,自己拿了针线篓子来做针线活儿,边忙活边听他们商量。

渐渐的,曾老婆子脸上也笑开了花。

那笑容,一直在曾老婆子脸上停留了很久很久。

这就是她想了盼了很多年的日子......

曾家这边的动静,净涪本尊再没有留意。

他走过长街,行过人流,穿过屋舍......

这时候天色还早,但各家各户的人都已经开始忙碌了,人声噪杂中,偶尔也有几句话落在净涪本尊的耳朵里。

他同样没多留意,只迈步抬脚,向着他的前方走去。

几乎是每一步跨出,净涪本尊的心底里都会有一个念头生发;也几乎是每一脚跟上,也会有一个念头断灭。

如此无数次念头起转断灭,却始终没有扰乱了净涪本尊眼底的平静。

关于沈安茹的事情,事实上,净涪从一开始就很明白。

人,皆有生老病死。甚至不仅仅只是人,但凡是生灵,都是这样的。

这是生灵的宿命,是天地规则所定,无可更改。

而且哪怕是天地,也一样有着生老病死的时候。

就像是景浩界,它出生,它成长,它繁荣,最后,它也会落入归墟......

修行,是所有生灵所知道的,唯一能有机会从这条有着既定结局、无可抵抗的道路上超脱出来的方法。

然而,修行也是艰难。

自这方宇宙开辟至今,岁月轮转,无数璀璨夺目、煌煌如大日的骄子从天地的各个角落走向中央,踏上道途,但至今为止,真正能够超脱出生死轮回的,不过两掌之数。

那等的存在,无须询问,无有人解答,但凡存在智慧的生灵,也都能从冥冥中自然而然知晓他们的存在。

这些存在的光辉,洒遍了宇宙的每一个角落,能令芸芸众生敬仰膜拜。

而除了这寥寥的为数几人,其他的生灵,哪怕是曾经声名赫赫,镇压一方,也早已被岁月冲刷掉了他们所有留存下来的痕迹,再不为人知。

这就是道途。

大道门前,白骨累累。

而这些堆垒在大道门前的白骨,哪一具又不是艰难跋涉才走到了他们最后倒下的那个地方?

就算净涪自己,也不知道他会在这条路的哪一个地方倒下。

或者说,没有真正的推开那一大道门户之前,没有人能确认自己走到了终点。

更何况,谁又说,大道门户,就真是这一条修行道途的终点所在呢?

大道之上,是否还有别的存在?道门、佛门、魔门每一位至尊前方,是否也还有一道或几道身影在踽踽前行?

不知道。

没有人知道。

知道的人也不会说。

世人所见所知的,只有自己目光所能触及的最远方,也只有自己感知、认知所能接触的终点,可谁又知道,在视野的尽头、感知与认知的终点所在,是否还有更大、更遥远的天地?

吾生也有涯,吾知也无涯。

以有涯求无涯,实在是一种愚蠢。

可是人,生灵,到底又要怎么样,才能算是不愚蠢?

吾生有涯,所以就要缩困一隅,在自己所见、所及的地方,为着一些细枝末节的小事且喜,且怒,且悲,且痛,且恨?然后,到得寿元终了,撒手踏入地府,转入轮回,再继续上演一场相似的戏剧?

净涪没想指责什么。

不过是各人追求不同而已。

且哪怕是净涪,落在旁人眼里,也或许就只是一个傻兮兮的向着一条没有终点、看不见结果、不知道成败的道路一遍又一遍不回头第往前冲的蠢货而已。

其实真计较起来,净涪和别的那些人又有什么不同呢?

是,他所想要追求的东西或许更高大上,他所看到的、所知道的东西确实比别的人更多更广,可是,谁又不知,那在道途最顶端位置的大道门户,根本就是一个少有人能够到达的位置?

为着那一个水中银月一样的位置拼尽一切,为了往那个位置靠近而迈出一小步这样的小事且喜,且怒,且悲,且痛,且恨?

然后,到得他再也没能往前迈出一步的时候,寿元终了,孤单走入地府,再转入轮回,再继续上演一场相似的戏剧?

看看,都是一样的生死轮回,谁又比谁高贵?

是,净涪这样的人,走到最后会有力量相随,哪怕到了他再也不能往前的时候,他也还能有他一生积蓄下来的超凡力量相伴相随。可是,除了力量,除了财富,他还有什么?

伴随着他走了一路的人走着走着忽然就在某一个位置上走向了另一条道路,曾经与他有过种种因缘牵扯的人随着寿元终了踏入轮回几经轮转,便连世界的环境都会随着时间的流转发生变化,人、物两皆非......

撇开修士皆有的这些力量和康健肉身,净涪还不如他们呢。

好歹他们哪怕到了这一段生命的最后,也还有一个人会和他们相依相偎到最后。

净涪最擅人心,亦最知人心变幻,他如何不知道隐藏在他人心底这些不能为人道、甚至都不会为他们自己所察觉的想法?

这些念头所以隐隐不发,甚至在生发、被察觉到的最初就被压下,无非也是因为畏惧而已。

畏惧净涪的力量,也畏惧他的手段。

净涪知道,也都清楚。

执掌着景浩界无边暗土世界本源的他对这些,比左天行还要清楚。

他实在是太清楚不过了。

可是,正如他太清楚这些一样,他也同样无比明白,人,生来孤独。

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点,他们随着自己的人生向前,在所经过的道路上留下他们的痕迹。偶尔会与别的点相交又或是平行,无一例外,到最后都会散去。到得那个时候,走下去的,也还是只有他自己。

父母,会散;妻儿,会散;挚友,会散;哪怕是仇人,也都会散......

到得最后,剩下的也只是一个人。

只有他自己。

旁人的相交相伴,因种种因缘而生出的欢喜仇恨,到得最后,其实都是一场空。

净涪本尊本心深处始终存在这的一点念头终于绽放光华,将所有在净涪本尊心头生发、断灭的念头尽数抹去,独留下它,湛湛其光,灼灼其华。

正在程家里指点着程沛的净涪佛身忽然顿了一顿,朗声长笑。

“哈哈哈......”

笑声远远传开,如鼓亦如钟,落在这一片地域里的所有人耳中,心底。

程沛原本正在认真听着净涪的话,司空泽也还在他识海世界里阖目休憩,冷不丁就听得这样的一阵笑声,一时都愣怔住了。

程沛看着面前朗声大笑的兄长,听出他笑声里的明悟与畅快,更从他的笑声里听出了一种玄之又玄的感觉,他脑海里直接就空白了。

司空泽比程沛知道得更多,他目瞪口呆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年轻比丘,看着他周身震荡着的玄妙佛意,久久没能再有别的动作。

浩渺天空之中,九重云霄之上,左天行垂落目光,看了一眼程家里的净涪,又转了目光回去,望定那妙定寺界域里的另一个净涪,看着他一步步地往前走,脸色复杂万分。

净涪啊净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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