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清娴正出神间,却听到不远处的伴读女孩儿们在低声议论着什么。
“知道吗?北朝的使臣住到咱们宫里来了,听说还带着一个如花似玉的郡主呢。”
“嘘——你们小心些!说什么呢!皇上——哦,不,是王上已经明令不许说北朝这个词了,要说上国!”
“对对,大家可要记住了啊!”
“那位上国钦使并不是一个老头子,而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很英武的一个人。”
“对,钦使的名字叫林逸青,听说是北朝……哦,不对,上国的林文忠公的孙子呢。”
“听说他一来,法国人就害怕了,把销毁上国给咱们的国玺的那个头目给抓起来了!”
“是啊!听说昨天的朝会,不管是阮大人还是尊室大人,见了他都得低头呢。”
听到女孩儿们说到这最后的一句,潘清娴的心里不由得咯噔了一下。
女孩儿们似乎有人发现了潘清娴在偷听她们的谈话,便相互使了个眼色,然后结伴离开了,只撇下潘清娴一个人。
潘清娴当然明白她们是在有意的疏远自己,但现在的她,已经习惯了。
她被选入宫来的时候,因爷爷潘清简的缘故,家道已然中落,相比宫中自贵族重臣之家的另外的伴读女孩们,她的身世显得很是低微。所以一直低头做人,从来不敢奢望什么。
虽然她美貌异常,又有才学,博闻强记,聪明好学,经常被太傅们称赞,说她有皇后的潜质,但她小小的心承受不了这样的重量。她一遍遍对自己说:一切都还太早,不要太高兴,不要让别人看出你正高兴。她知道有多少嫉妒的眼睛正看着她,尤其是那些王公重臣的女儿们。
能入宫伴读的女孩。大的已十四五岁,小的不过五六岁,大多来自显贵之家,每个女孩子都明白。自己能入宫伴读,就意味着自己会是未来皇后妃嫔的候选者,她们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在皇族的打量之中。所以这些女孩儿无不是处处小心。精细仪容,常对了镜子练神态微笑,生怕在皇族面前一个行礼,一句对答做得不到位,就毁了自己的未来。而错失更是绝不能有,不然就可能连家族命运一起搭上。
她们终日在人前灿烂而娴静地微笑,其实内在早已心事沉沉。潘清娴初入宫时,对伴读女孩儿的心机之深,表面和睦无间、私下满腹计较惊讶不已。但日子一长,她自己也变得缄默谨慎起来。
潘清娴不再去想那些烦心的事。只在屋里默默地收拾着包袱,他的父亲潘清廉已然升为机密院主事,来顺化上任。她可以获准搬到都城中的新家去探亲了,父母明天就会在宫门前接她,一想到这个,女孩子就恨不得这一天快一些过去。
可是这时她却找不到自己平日习诗练字的窗课簿了。她唤来宫女来寻找,宫女却说:“或许被清扫的侍女当作陈年旧纸捡走了吧。”潘清娴看到她眼神闪避,心中一丝不安掠过,但这诗抄拿了去又有什么用呢?只可惜了自己想交给父亲看的每日一首的习作。
少女并不知道。此刻,她的一首《咏梅》正被摊在太后的桌案上。
“独立寒冬抱冰魂。不与百花争芳春,格调淡远不容俗,襟怀清高岂染尘?
千里瑞雪一枝红,凌寒自立万山丛。峥峥傲骨群芳羡。风递幽香满苍穹。”
“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太过明显了。小小年纪,就俨然以皇后自居,也不知他们家是如何教子的。这样的人,怎么还能留在宫中,陪着皇子们?”一名妃子正气冲冲地说着。
此时太后刚刚得知大乾朝派来的钦使不仅搜走了多枚越南国的玺印,还逼协和帝废去了帝号。并住在了宫城当中,听说随他前来的还有大乾朝的海陆“天兵”,而法国人一直占着顺安要塞,并自由进出皇城,更是令她一想起来就心惊肉跳,哪有心思为宫中这些事操心。听到妃子的口不忌言,登时爆发了,“什么皇后皇子?王上已经废去帝号,你们话里再有一个皇字,小心你们的脑袋!”
妃子们吓了一跳,立刻全都跪了下来。
“婢子们错了,求王太后息怒!”
太后又看了一眼桌上的诗抄,挥挥手道:“既然这孩子人品不行,就让她父母把她接出宫去好了。”
她这么随手的一挥,另一个人的命运就完全地改变了。
于是潘清娴的父亲潘清廉在宫门前接到的,是被懿旨逐出宫来的女儿。
太后的轻轻一挥手,在这“罪臣之后”的官宦之家来说,简直是如山般的罪责。女儿究竟做错了什么?听说是写了一首反诗?潘清廉惊恐不安,又探听不到实情,只有****跪在皇城门口请求宽恕。但宫城里的协和帝压根不知道这件事,他整天担忧的只有一件事:战火也许要烧起来了。
潘清娴恨不得自己死了。她并不在乎被赶出宫,但她心疼终日惶恐不安的父母。父亲天天去皇城前跪着,母亲在家里团团转,喃喃念着:“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她会突然开始收拾东西,说:“清娴,我们快逃出京城吧!娘就你这一个女儿,万一降旨杀你……娘不能没有你啊……”忽而又开始烧家中所有的书信墨存,“这些全都是罪啊,不能留,不能留!”
她的神智已经面临崩溃了。
潘清娴拉住母亲的手,哭喊着:“她们只不过是冲我来的!我不呆在宫里,不和她们争就没事了!没事了,阿娘,不用怕的。”可是母亲哪里听得进她说什么。
潘清娴又抹着眼泪去宫城前找父亲,拉着他的衣袖说:“阿爹,我们回家吧。”
父亲却一巴掌打在她脸上:“你这小孽种,你还敢来!让宫里娘娘们看见了,还不心烦?你想死吗?”
潘清娴哭道:“是女儿的错,那女儿就死在这儿好了,关阿爹阿娘什么事。不要再为我受惊受怕。”于是一头向宫城撞去,却又被潘清廉抱住。大哭道:“孩儿啊,为父在这里多跪上一天,王上就少一分气,你就多一分机会保全啊!你快快回家去。不要再让宫中的人看见你了!”父女俩抱头大哭。
忽然背后有人问:“这是怎么了?何人在此哭泣?”
潘清娴抬头一看,却见是一个身材矮胖面貌黝黑一身官服的人骑在马上,正冲这里直瞪眼睛,在他的身边是一大队的骑兵护卫。
潘清娴不认得他,却见父亲向这个黑脸胖子拜了下去。
“罪臣潘清廉。拜见尊室大人。”
听到父亲的话,潘清娴这才知道,面前的黑脸胖子就是权倾朝野的权臣尊室说。
“罪臣?潘大人,我记得你前几天刚刚升任机密院主事,来京任职的吧?怎么成了罪臣了?”尊室说一愣,翻身下了马,来到了潘清廉面前,伸出手去扶他,“这是怎么回事?你且起来说话。”
听了尊室说的话,潘清娴不由得对他有了一丝好感。
尊室说一向名声不佳。潘清娴曾听宫里的伴读女孩儿说他的举止不够端庄大方,不善言辞和交际,性情急躁又残暴,而且没有才能,胆小怕事,多疑嗜杀。但她今天看到尊室说本人时,却得不出这样的印象来。
“她们说我写诗犯上,把我逐出宫了。”潘清娴在这位权臣面前,却不知从哪里爆发出的勇气,大声的说道。“我犯了什么罪,我自己一人承当,和我阿爹阿娘没有关系!”
“你……你怎么敢对尊室大人如此说话!还不跪下!”听到女儿的话,潘清廉惊得手脚皆抖。
“不妨不妨。令爱果然与众不同。”尊室说笑着向潘清廉摆了摆手,打量起潘清娴来。
潘清娴毫不畏惧尊室说的目光,昂着头和这位权臣对视。
尊室说看了她一会儿,眼中忽然闪出异样的亮色,他象是想起了什么,转头正要和潘清廉说话。却见潘清廉还跪在那里,便笑着上前挽住了潘清廉的胳膊,亲自将潘清廉扶了起来。
“潘大人,一首诗而已,宫头里的小事,与你毫无关系。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我敢保证,王上绝对不会有为这点小事怪罪你的意思。”尊室说道。
“可是……可是……小女犯下大罪,冒犯了皇威……尊室大人……”父亲的话没有说完,便给尊室说笑着打断了。
“什么皇威!帝号都已经去了,潘大人切记,不要再说这个皇字了。让上国钦使闻之,麻烦可是比你女儿写几首诗要大得多。”尊室说笑道,“都什么时候了,内宫还在为这等小事明争暗斗。王上心中对是非还是明彻的,潘大人且放宽心些。等回头我去和王上说一声便是。”
潘清廉感激得连连磕首:“有尊室大人此言,小臣敢不肝脑涂地,尽职尽忠。”
“对了,潘大人,你可知我这是从哪里过来的吗?”尊室说又看了潘清娴一眼,对潘清廉说道。
潘清廉没想到尊室说会有此一问,一时间愣住了。
“这个……小臣不知。”
“潘大人,我适才应上国钦使之邀,带钦使前往令尊的祠堂,拜祭令尊。”尊室说一边笑着给出了答案,一边捋了捋胡须,看着潘清廉的反应。
听到尊室说刚才是和大乾朝钦使林逸青一道去潘清简的祠堂拜祭,潘氏父女俱是全身一震。
“上国钦使……和尊室大人去拜祭了先父?”潘清娴看到父亲的眼泪再次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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