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昊天一激灵,抬手拍了拍自己的脸颊。
他和江海一样,一路上坐绿皮火车押着犯人回来,两天两夜也是几乎没合眼,现在听到了自己查了好几年的事有了眉目,自然紧张而激动。
他腿上的确有个胎记。而且,被卖了之后,他受刺激产生了应激反应,记忆模糊,就只记得自己叫小天,所以他的养父母才给他取了现在的名字。
“还有别的吗?”
当年卖他的那个男人叫他小天,说明肯定是熟人,究竟……是谁?
会不会是他的亲生父母?
那个年代,农村哪一家吃的饱饭?而且大多数家庭都是孩子一个接一个地生,有时候养不起了,就找个人家送人之类的,都是很常有的事情。
自然也有狠心的父母直接把自己孩子卖掉的……
他这么多年来之所以一直怀疑,就是因为有一个细节,他记得很清楚,他爹给他买了一根冰糖葫芦,他简直比过年还要开心。
再然后,就是自己拿着那串冰糖葫芦从一辆牛车上醒来,身旁还有几个不认识的小孩,两个凶神恶煞的男人用鞭子抽他们,告诉他们他们已经被家里人卖了,还让他们不准哭,否则就抽死他们……
严昊天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时,眼神中已经恢复了多年军旅生涯锻炼出的果决和沉稳。
江海欲言又止,但还是说道:“那混蛋还说……他能记得这么清,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极有可能,那个卖。孩子的男人,就是小孩的老子,因为那个小孩仰着头叫那男人‘爹’来着。当时他也是刚刚入这行,已经养了四五岁的孩子都舍得卖,他也是头回见,就一直记得……”
严昊天身子晃了晃,江海赶紧问道:“老大,你……你没事吧?”
严昊天很快就掩盖住自己的失态,低声道:“我没事。如果当年那个卖小孩的男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他还能认出来吗?”
江海眉头微皱:“老大,这事儿我看就算了,别追究了吧。都过去这么多年了……”
他生怕最后偏偏就是那个最残酷的结果,那样的话,他甚至情愿自己没有抓到这个拐子头目!
严昊天冷冷地瞅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他还能认出来吗?”
江海叹了口气,点了点头,道:“他说可以试试。那个男人没什么特征,就记得个子不高,手好像断了一根手指头。还有,离那个男人不远处,有个老一点的女人,应该是一起的,那个女人他还记得清楚,有些驼背!”
严昊天心中一震!
他依稀记得,自己奶奶是有些驼背的,但是家里断了一根手指的,不是他爹,而是大伯才对!
“这样吧!你们局的警车借我一下,我们立刻带着这个头目去夏家村,让他去认!”严昊天也顾不得越俎代庖,颤声说道!
江海也不含糊,立刻点了点头,答应道:“好!我们立刻就去!”
公安小李没过一会儿,看江海又押着拐子头目风风火火地出来,上了警车,夏双山的事情,自然又没有机会说出去!
唉……只能等江队回来之后再提了。
没成想,这一等,就等到了傍晚时分。
江海风风火火地带着头目回来,另外同车还抓了俩人,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还有一个则是六七十岁的一个老婆子,两人手腕上都带着手铐,不是李翠花和夏大壮,还能有谁?
李翠花还没下警车,就已经哭天抢地起来了:“你们冤枉人!我儿子把我推倒要谋害我的命,你们不管,却把我老婆子抓起来!你们还有没有王法了!呜呜呜!你们放开我!你们凭什么抓我和我的儿子!”
夏大壮也好不到哪儿去,不过他比他妈怂,腿都软了,一脸惶恐地来回看着抓他的公安:“公安同志,你们是不是弄错了?你们究竟是为什么要抓我和我妈啊?犯事儿的是我弟弟才对!他不给自己妈养老不说,还差点没把我妈杀了,你们不是已经抓到他了吗?你们就算要找我和我妈作证人,也不用给我们带这个吧……”
手腕上的手铐可是给劳改犯戴的!这几个公安当着村里那么多看热闹的人的面给他们带上,以后等回去村里,他和他妈还怎么见人啊!
江海被闹得不胜其烦,斥道:“都给我闭嘴!你们干了啥伤天害理的事情,你们自己心里清楚!还冤枉你们?等到了局子里,录了口供,再喊冤吧!”
严昊天全程寒着脸坐在车中,没有说话。
那个头目到了夏家村村口,还没下车,就远远地指着村头两个人,很确定地说道:“对!就是这俩人。不信你们去看他的手是不是断了一根手指头!”
后来证实,这个头目认得奇准,那两人还真是夏大壮和李翠花!
江海又是突击审了一晚上,再加上那个头目给的证词都很可靠,连哄带吓的,到了后半夜,夏大壮和李翠花便全都招认了。
原来,那一年夏家村遭旱,地里几乎没收回来什么粮食,虽说夏双山和林玉茹已经拼命地干活了,但耐不住家里全都是懒汉,还是揭不开锅了。
李翠花也不知道从哪儿听说了有人收男孩子,说是城里生不了孩子的家庭都愿意出高价买,她就动了心,打算着把其中一个孙子给卖了。
不过,她向来偏心,那时候夏大壮和夏三喜也都生了儿子,夏大壮家的也是五岁,夏三喜家的三岁,她都舍不得,就把主意放到了夏双山的儿子身上。
不过,她也知道自己的二儿子再孝顺,要把自己儿子‘送’人的事儿,也是不可能答应的,就和夏大壮想了个法子。
那天,夏大壮趁着夏双山和林玉茹在地里干活,就以要给严昊天买冰糖葫芦为诱饵,把严昊天偷偷带给人贩子,等回去之后,就让刘红梅装作惊慌失措地跑回家,说是看到严昊天在河边玩儿,一不小心掉河里就被冲走了……
他为了怕露馅,还特意用冰糖葫芦哄着严昊天问他喊‘爹’,人贩子这才误会了。
夏大壮做梦也没想到,正是因为他让严昊天喊‘爹’的这一举动,让人贩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至于快二十年之后还能记得清清楚楚,一下子就就把他给认了出来!
在江海审讯的时候,严昊天去见了夏双山一面。
他们开着警车去夏家村,夏家村的村民以为他们是来调查夏双山被抓的案子的,因此,都纷纷地围上来,七嘴八舌地跟他们说求情,证明夏双山的为人。
“公安同志们,夏家老二真不可能干出那种事儿来!我们一个村的,都看了多少年了,李翠花那是真偏心啊,就这,他二儿子跟她断亲之后,还每个月给她一块钱养老呢!夏老二的人品是真不可能干出这种事儿来!”
“就是!你说夏老大和夏老三能赶出来,我还相信一点!”
“我看啊,这分明就是夏大壮见夏老二夫妻跟他们断亲了,家里少了俩老黄牛给他们干活,他们一家子二流子懒汉没挣到工分吃不饱饭了,就恼羞成怒,故意诬告夏老二的……”
严昊天这才知道,原来夏双山就在局子里。
夏双山被关了几天了,胡子拉碴的,看起来甚是狼狈。
他见提审他的是一个之前没见过的年轻公安,也没在意,还是之前的说辞:“警察同志,我真的没有推倒我妈,是我大哥不小心把她碰倒的……”
严昊天没心思管这件事,反正江海那边审讯,肯定会连带着把这案子也处理了。
他静静地看着眼前头发已经斑白的男人,依稀的记忆中,自己的爹高高大大的,总是把他架到脖子上骑大马,他每次都要仰着头崇拜地望着他。
现如今,夏双山已经没有自己高了,他脸上遍布皱纹,常年的劳作辛苦,让他看起来老态尽显。
不过,态度还是朴实无华不卑不亢的。这一点,却比那个夏大壮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严昊天只觉得嗓子里仿佛塞了团棉花似地,他沉默一会儿,才开口问道:“我们查了下你家的户口信息,发现你原来有个儿子,十几年前报了落水身亡,对吧?”
夏双山没料到时隔十几二十年了,突然会有人提起自己那死去的孩子,不由得愣住,嘴唇都颤抖了起来。
严昊天见他没有回答,也没有追问。这份户口变更记录,他以前就查看过,并不陌生。
严昊天继续平静地问道:“你还记不记得,你答应过你的儿子,等他过生日的那天,给他买冰糖葫芦吃?你……有没有买给他吃?”
夏双山像是见鬼了似地,脸色惨白地瞪着严昊天,嘴唇更加哆嗦,蓦地,干枯的眼眶里涌出浑浊的泪水,一个大男人,突然捂着脸,呜呜地哭了起来。
他怎么会不记得?他答应了小天,等他过五岁生日的时候,一定给他买冰糖葫芦。
可是,他出去打零工赚的钱,留了一毛钱出来,就被李翠花大骂自私,说一家老小都快饿死了,他居然还私吞一毛钱!
一毛钱那时能买一斤红薯面,够一家老小一天的口粮了,他就蠢的把那一毛钱又交了出去,对儿子食了言。
他想着,等过了那个荒年,家里不挨饿了,他再给儿子买,买两根!也是一样的。
为这,儿子还生了他的气,好几天不跟他说话。
那之后不到半个月,孩子就落水被淹死了,到死……也没有吃上心心念念的冰糖葫芦!
“我可怜的娃儿,到死都没吃上想吃的冰糖葫芦……我怎么就没有买给他吃啊……我真后悔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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