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新月升高了,在窗框边留下尖尖的一点。
亚度尼斯端坐着,双手轻轻合十交叉。
他纤长的手指交织在一起,伯蒂的眼神长长地落在他的手指上,而在他的错觉中,亚度尼斯的手仿佛是无数缠绕在一起的人体,淡淡的血色令白皙的皮肤如腐烂的肉泥般潮湿,并且散发出一股诡异的腐臭气息——这气味让伯蒂感到腹中饥饿。
“你……”他无法自控地说,“你让他吃了一点……你?”
“啊。”亚度尼斯笑了,并不是嘴唇在笑,而是眼睛在笑,“我偶尔会用我自己招待喜欢的人类。”
这个微笑里带着分寸恰好的暗示,足以让伯蒂理解这个招待里的双重含义。
伯蒂壮着胆子端详了一阵亚度尼斯,虽然不明白教官为什么表现出了十成十的好心情——也完全不想明白——但这已经足够他提出自己的想法。
“这次结束之后,我希望能、能回去住,先生。”
亚度尼斯既惊讶又担忧地望着他:“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如果是哪里有所怠慢,请千万要说出来。伊薇一向把客人们照顾得很好,这栋房子也一向欢迎所有类型的客人,坦白说,我还以为你会想永远住在这里呢。”
没什么不好的。
每件事都那么合乎心意,温度、湿度和光照,每天送来的三餐和甜点和夜宵,甜美性|感的邻居……和谐融洽地分布在一起,齐心协力地包裹着他。
伯蒂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双腿。它们结实有力,崭新而瘦削,又陈旧得像是从二十年前一直使用到今天。
他激灵灵地打了个寒颤。
——没什么不好的。最好的是他的运动量没有增加,食量越来越大,却每天都在变瘦。
像是一头被精心养肥的猪,但屠夫并不宰杀他,而是在他的睡梦中精心剔下他的肥肉。
这一过程毫无痛苦,所以也没什么不好的,是吧?直到刚才之前伯蒂都这么想,可转瞬间,他的念头就起了变化。他想这是不对的,这是不正常的,他需要离开这里,永远不要回来。
“我只是离开自己的地盘太久了,先生。”伯蒂战战兢兢地说,“你也知道,哥谭没什么忠诚可言,一个离开太久的老大,回去之后最好的结果也是丢掉位置留下小命,我必须要回去巩固一下自己的地位。”
“大概是剧烈的情绪波动让你的时间概念出了差错。”亚度尼斯说,“你只在这里住了一天。”
伯蒂浑身的血都凝固了。
“但,当然,客户的要求永远是第一位。”亚度尼斯站起身,走到门前,为伯蒂打开了门,做了个‘请’的手势,“期待我们的下次见面。”
*
“就这么让他走了?”伊薇在他背后窃笑,“为什么呀?留着他嘛。”
亚度尼斯随手撇开她:“行了,别再和房子抢吃的了。你吃的不是肉。”
他停了一下,问:“邀请函都准备好了吗?”
“都写好了!房子说它寄出去了!”伊薇立刻精神抖擞,一路小跑地跟在亚度尼斯身后,随着亚度尼斯一起穿过漫长昏暗的走廊,“真没想到都市传说是真的,原来真的有地方提供这种服务……虽然提供服务的不是人类……”
“我们没有提供任何服务。我们更没有以任何形式对参与者收取任何费用。”亚度尼斯平静地说,“这场宴会更像是一场免费的艺术展。”
“我知道该在什么时候说这种话。”伊薇狡猾地眨眼。
最前方的门打开了,带着咸腥气息的海风吹拂进来,热浪涌进房间,热带植物特有的宽大叶面彼此扑打摩擦的声音,和海潮声热烈地拥抱在一起。
门外阳光灿烂,世界色泽鲜亮得像是煮得恰到好处的溏心蛋。
“我还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房子里可以有一座热带岛,但是这座岛又存在于房子外面,客人们可以坐船或者坐飞机上岛……”伊薇嘟嘟囔囔地左顾右盼,“魔法就可以不讲道理吗?”
“这不是魔法。这是科学。”
“你最大,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咯!”伊薇说,“受邀的客人们什么时候来?”
“最恰当的时候。”亚度尼斯说。
他在空无一物的地方推开另一扇门,这扇门的边缘向外延展,晕染出门后的整个建筑。
那是一座高耸的城堡,能令人轻易地联想到中世纪、巫师、吸血鬼等等元素,房屋的表面却没有任何富有特色的细节。粗糙的设计和惊人的表现力达成微妙的平衡,看得久了,这种超过人类理解认知的混乱感会让人从喉咙里呕出自己的内脏和脑子。
伊薇比亚度尼斯更早发现不对:
“这个不太好哦,会让所有客人都疯掉的吧。让房子再细化一下?或者加点雾什么的?”
“不用为他们担心。”亚度尼斯回答,“它正适合那些接到邀请的客人。”
*
福尔摩斯手持放大镜,伏趴在桌面上,全神贯注地研究着这张邀请函。他长时间保持着这个姿势,因为看得过于认真,华生一连声的催促完全没能引起他的注意。
“老天,福尔摩斯!”华生无奈地走到他背后,用手指轻叩桌面,说道,“醒醒,福尔摩斯,你又在忙什么?”
他打了个哆嗦,感到房间里冷得不正常,于是看向壁炉。
壁炉里干干净净,不仅没有火,甚至找不到半根柴。桌面上乱七八糟地堆着玻璃容器和滴管,宽大的木桌上,一个个被腐蚀的印记清晰可见。
福尔摩斯又废掉了一张桌子。真不明白赫德森太太是怎么能做到对此不发一言的。
“我亲爱的华生,最近一直没有案子来找我,还能有什么忙的?我只好做做稀奇古怪的研究。前阵日子,我在报纸上发表了一篇文章,说我能从一张信封和邀请函上了解到所有适用于侦破工作的信息,并且对所有读到那篇文章的人发起了挑战。你知道这件事的,对吧?”
“我的确知道。”华生回答道,“我还知道你收到了不少试图挑战你的信件,而你漂亮地看破了他们的所有伪装。尽管我已经在和你一同居住的时间里深刻地了解了你的智慧,但这件事依然让我大开眼界。”
福尔摩斯收起放大镜,将那张邀请函推到华生面前。
“看看这个。”
华生好奇地俯下身,打量起这张邀请函。这是张巴掌大的淡黄色硬纸,用黑色的墨水写着一行地址,没有抬头,也没有署名,更没有时间。华生凑到邀请函上嗅了嗅,闻到一股迷人的淡香,似乎是女士香水,可他无论如何也不清楚这股香味是想模仿什么花朵。除此之外,他什么也看不出来。
“我只能猜这大概是女士的来信。”华生说道,“不过你在报纸上发出了挑战,所以香水味也可能是混淆视线用的。”
“你还是老样子。不多尝试一下吗?”
“别再捉弄我了,老朋友。”
华生从福尔摩斯的态度中看出了些许端倪,尽管福尔摩斯偶尔会以看他抓耳挠腮却一无所获的模样为乐,可当福尔摩斯的思路受阻,这位聪明绝顶咨询侦探总会一再请求他的室友多讲几句,并声称哪怕是错的,也能启发他的思维。
“快为我解谜吧!”华生叫道。
福尔摩斯沉吟了几秒,说:“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
“什么?!”
“我什么也没有看出来。纸张的材料我不认识,也看不出产地,墨水也不是我了解到的任何一种。在这之前,我试过用化学试剂对付这张邀请函,之后我发现哪怕是浓硫酸也无法对它造成损毁,在进行了各种尝试后,我甚至将它投进火炉,但炉火都烧尽了,它也没有丝毫变化。”福尔摩斯说道,“太奇怪了,我亲爱的华生,你能想象到吗,这个世界上竟然存在一种无法损毁的纸张。”
他的双眼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说话间不停在椅子上扭动。这孩子般的行为让华生失笑,他摇了摇头,从胸袋里抽|出两张票,说道:“赫德森太太送了我们两张音乐会的票。等你研究完了我们一起去吗?”
“赫德森太太送的?哦,那值得一听,她手里总有数不尽的上等货。”福尔摩斯心不在焉地说,“德国音乐,对吗?”
华生吃了一惊:“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喜欢德国音乐,而你对此毫无研究。如果你细心一点,会发现赫德森太太在细节上的把握堪称完美,她给我们的永远是我们最喜欢或者尝试之后会最喜欢的。前者还能归功于她的观察力和智慧,后者就是我怎么也无法想通的事情了。或许是女人的天赋。女人就擅长这些。”
华生心里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这个念头愈演愈烈,他怎么也无法忽视。
“福尔摩斯。”
“什么事?”
“能告诉我你是在哪里发现这张邀请函的吗?你发现它的时候,外面是不是没有信封?”
“楼下客厅的茶几上。是的,没有信封。只有一张邀请函。”福尔摩斯专注地望过来,“我看出来你有话想说。”
“你有没有想过……”
“请尽管直说。”
华生有点吞吞吐吐,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刻意从邀请函上移开了视线,说:“你有没有想过,这可能不是给你的挑战,而是别人给赫德森太太的邀请函?”
福尔摩斯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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