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君山曾经见过一次凡世中人的婚事。
他的小师叔,上山采药时救了一个边陲小国的公主,最后甘愿隐姓埋名去做她的驸马。他自小上山,并无家人,于是成亲那日,师门后辈乃至熟识的友人,能叫来的都被他叫来充当宾客。
毓秀门人不问世事的多,他小师叔也不例外,满打满算也没叫来几个。孟君山与他关系颇好,自然是全程跟着忙活,幸好娶公主也不需要他们去操心什么,一路跟着安排妥当的流程走就行了。
那一日落叶纷纷,满眼是重重叠叠的红,一列车马在黄昏中缓缓行过长街,孩童在人群外笑闹着,跑来捡起撒下的红纸袋。
明明成亲是这对夫妇的事情,却似乎所有人都比他们更忙碌。孟君山不是那种远离俗世的修行者,他见天在红尘里漂泊,但那天喧嚣的喜气中,他却只感到无比疏离。
等到了宴席上,那里的风俗是分成许多小案,三四人一坐。孟君山把他师叔送到地方出来,有侍女引他入座,桌边赫然是谢真与灵霄。
孟君山:“……”
他们三个平时很少相聚,特别是灵霄,跟他简直无话可说。没想到,这回不是在仙门宴会,而是在一场凡人的婚席上坐到了一起。
灯烛微暗,丝弦低柔,来往侍女经过这一边,皆不由得悄悄偷看这几位郎君。谢真没作他往日的打扮,而是换了当地的寻常服饰,灵霄也和他差不多,看来都是有备而来。见到孟君山坐下,谢真说:“老孟,你得谢谢我,灵霄他差点就把一个能喷礼花的宝石树当礼物送来了。”
“……”孟君山缓缓转向灵霄,灵霄恼羞成怒:“这不是没放进去吗?”
孟君山:“这……总之我先替师叔谢过了,不过你们正清不是和凡人打过许多交道,按理你不是比我更熟吗?”
“作为仙门与凡人交游,”谢真道,“和眼下还不太一样。”
灵霄不满道:“话都被你说完了,你呢,还不是抱了一只大雁进来?”
孟君山心道你们居然还没惹出乱子真是不容易,低头一看,谢真的膝盖上躺着一只大雁,只有李子大小,像只小鸭子,爪子上还捉着一只小小的竹筒。
谢真:“那是信使。”
“我怎么没见过这种信使。”灵霄质疑道,“仙门中有这种东西?”
谢真和善道:“灵霄师兄,劝你不要追问,没得惹自己生气。”
灵霄:“……”
孟君山差不多猜到这鸟是谁的了。酒席走过一轮,宾客来往寒暄,尽是些皇亲国戚、名门世家,他们是一个也不认识,全靠做过功课的孟君山应酬。偶有醉翁之意不在酒的,让人不胜其扰,孟君山便搬出谢真来挡,他冷冰冰一眼过去,对方无不是张口结舌,讷讷退却,多半还在心里纳闷自己怎么脖子后面直冒凉气。
过了一会,谢真也吃不消了:“这扮冷脸还要扮到什么时候?”
灵霄:“你平时不就一副冰冻三尺的脸吗,还需要扮?”
谢真一手在袖子里抚着那只球状小雁,面无表情:“我今日心情好,不行么?”
两人还在这里互呛,那边厢新人已经迎了出来。宾客纷纷上前贺喜,他们不便去凑热闹,只远远看着。孟君山的师叔一身喜服,尚有些不习惯这些迎来送往,灵霄与谢真没见过他那个样子,皆好奇地打量。新妇除了盖头,严妆之下,也可看出并无殊色,只眼波中的欢喜十分真切。
灵霄道:“真是一对璧人。”
“即使用延寿的药物,凡人一生也不过数十载。这位公主年华逝去,百年之后,师叔岂不伤心。”孟君山幽幽道,“一想到这个,我也高兴不起来。”
灵霄:“虽说我也觉得非要找道侣的话,还是从仙门里找最好,但他喜欢,也没有办法吧。说到底,万般道理抵不过一个愿意。”
谢真看了一眼灵霄,心想他平时循规蹈矩,却来参加这仙门中人都不大看好的婚礼,倒没发现还有这样的心里话。
孟君山说:“一时快活,用余生的伤怀来换,值不值得,也说不准。”
“哪怕是门当户对的仙门修士,又或者凡俗夫妻,谁都说不准会不会情中生变。”灵霄反驳道,“照你这么说,人都不应该结亲了。”
孟君山:“是啊,我就是这么觉得的。”
灵霄:“……”
谢真就知道他们说不了几句就要杠上,根本懒得理,径直用一支细细的笔管在撤去案席的桌上写着信。孟君山道:“因爱生忧,由爱及怖,情之一字何尝不是万般折磨。那些甘愿舍身的,我十分佩服,但我只想离这东西远些。”
灵霄:“能说远就远,我们也不会坐在这里,吃你师叔的喜酒了。”
孟君山:“我却是不会和他一样的。”
多年后,当他于枞海上遥望落日,想的正是当初这些话。他看着铜镜中一笔一划描出的影子,心知当他一次次去请那女孩带他泛舟时,他想必就已经彻底完了。也许更早,是在她抱着桨坐在船边时,又或者是安安静静听他讲故事时。
他记得初次见她,她穿了一件杏子红的衣衫,那日燕乡的夕空乌云密布,一道绯红霞光破开云层,从群山中间飞落,投在辽阔如海的湖面上。
那光亮照耀着她的发梢,也如同一柄柔软的剑,劈开了他自恃无情的心茧。
他本想在此停留三日,三日后他还想画更多的山景,再三日后他想画湖。他用了很久才叫自己承认,他想画的其实只是那一个人。
他在旅途中见过千种风情,万般美色,不过事到临头才知道这与那些都全无关系。倘若白露对他无情,他也许还可以尽早抽身而退,但她的心意是如此纯真而热烈,哪怕一字未提,叫他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那时他觉得,或是因为失去记忆的缘故,白露看待世间的目光也与常人不同。没有昔日,仿佛也不必有明日,只要静静地度过这一日,就好过虚无缥缈的千秋万代。
而这露水般短暂的相逢,令他惧于交付真心。即使如此,当他决定离开她远行时,他仍确信自己会回来。
他是怎么说的来着?“等着我。”
“也许你回来就见不到我了。”白露是这么回答他的。
他将红线一分两半,缠上她的手腕。他会回来,也会见到她,在他旅途的尽头。
*
施夕未挽起床边的帷幔,将丝绳系紧,绕上铜钩。无忧正在沉沉睡着,不知道梦到什么而鼓起了脸颊,他伸出手,为他理了理枕边的头发。
屋里还有未散尽的药味,不太好闻,他能从中准确分辨出每一种草木虫石的名字。白露也很擅长这个,以至于她一度觉得自己失忆前应当是个医师。
行舟确实医术高明,他为无忧配的药效力霸道精准,不过若是换他来的话,他会改换其中几样药草,让他睡得更沉,心神更宁。睡去前,无忧拉着他絮絮叨叨了许久,他都不知道他哪来的这么一大堆话能说,虽然大部分都只是在东拉西扯。
无忧很不安,他看得出来,全靠着没完没了地说话来掩饰。而且,即使如此,这孩子也想在他面前装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施夕未也不知道这样一股脑地把真相告知他是不是正确。原先作为他父亲时,两人的关系仅比冷淡稍好一点,无忧想必在心中描摹了许多次母亲的样子,这份想象中的温柔,如今也不复存在。
他是从一场迷梦中诞生的孩子。他的母亲为他取名无忧,只愿他一生平安喜乐,长长久久。
施夕未从无忧屋中出来时天色已晚,侍女轻声问是否要安歇,他道声谢,说他想走一走。
孟君山果然在不远处的桥上。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有所预感,反正他就是知道。他往桥上走去,那人扶一扶草帽的檐,沉声道:“主将。”
施夕未庆幸于他这次终于说对了称呼,倘若他叫的是什么别的,他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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