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天还没亮,无忧便被从静流部带来的侍女从床上挖起来,穿衣打扮。
他原本不爱早起,前阵子在阿花的鞭策下将作息硬是往前推了一个多时辰,晨练也积极了许多。近日来被关在屋里养伤,天天睡得不分日夜,难得早起一次,整个人困得不分东南西北。
他就这么迷迷糊糊地任由摆弄,只有擦脸的时候稍微清醒了点,问道:“这不是天色还黑着?怎么要起这么早?”
侍女麻利地给他梳头发,一边道:“要换衣服呀公子,这可不能马虎。”
“换衣服要换这么久的吗?”无忧嘟囔。
“公子这次只是观礼,”侍女道,“主将早已动身,往栖梧台去了。”
也不知道主将起得到底有多早,无忧一听,也不抱怨了。侍女为他换上静流部的鲤纹青衣,以碧玉环束起长发,一切收拾停当,出到门外,便有王庭守卫迎他们过去。
观礼的除了他原先带来的随从,还有随后来到王庭的部众,个个衣着庄重,偶有交谈,也是轻声细语。无忧哪怕之前还有几分困意,如今也彻底清醒了,他此时身为蜃楼一脉的公子,理应作为部众的引领。
天色拂晓,这一列青衣身影悄然无声地从王庭的道路穿过,远处的楼台在晨曦中影影绰绰,守卫持着的灯火在两侧宛如两道光萤之河,驱散了微微湿润的薄雾。
及至栖梧台下,眼前顿时豁然开朗。昭云与繁岭的部众也在逐次来到场前,他们一边是服饰多用亮色,一边是衣着不同于中原习俗,泾渭分明,十分好认。王庭的妖族大多是黑衣,另有一些不属于任何妖部的则穿成什么样都有,此刻全都在守卫的安排下,去寻自己的位置。
无忧则被引着一直向前,到了离祭台不远的地方。才站定,他就小心地转头,尽量端庄稳重地往两边打量,结果立刻在旁边见到了一张熟面孔。
那一身光华灿烂的礼服,可不就是金翅鸟家的安焉逢吗?
从遇袭后,无忧还是第一次见到他。关于当时安柔兆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是一概不知,当他旁敲侧击地想问安焉逢在这中间扮演了什么角色时,施夕未只告诉他安焉逢性命无碍,让他与安氏打交道时谨慎为上。
无忧自己是没什么具体的记忆,只知道是安柔兆对他出了手,安焉逢作为她的兄弟,他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
可如今,安焉逢与他印象中那副纨绔作风差得实在太多,叫他几乎都不敢认了。
在金羽发饰的衬托下,安焉逢的面色显得尤为苍白,和无忧一比,肯定都要以为他才是大病初愈的那一个。他也全没了原本吊儿郎当的神气,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地面。
无忧不知道他是因为担忧姐姐,还是也受了什么伤才变成这样的。至少他如今能出现在这里,就说明他应该和安柔兆的谋划没有关系才对。
大概是感到了他盯着的视线,安焉逢侧头看了他一眼,礼节性地微一颔首,又转了回去。
无忧:“……”
虽然是很客气,但客气这件事放在安焉逢身上本来就够奇怪了吧!
而且,他忽然意识到不太对。原本昭云部的主祭应该是安柔兆,现在她是没法来了,可同样身为安氏一脉的安焉逢也没有被安排作为代替。那现在昭云部的主祭,到底是换了谁去?
他还在琢磨这件事,忽看到有两个王庭装束的身影朝这边走来。
左边那个是这次为他诊治的医师,名叫行舟,无忧醒转后负责照料他的人就换成了施夕未,因而他与这位医师也只见过几次。
算上在藏书塔里那一面,每一次行舟出现在他面前,打扮都五花八门,在肃穆的王庭里尤其让人印象深刻。
如今在雩祀这样的场合,他总算好好地穿了一次黑衫,除了一头短发仍然有些特立独行外,基本可以说是十分正经了。他也没有带平时那些色彩缤纷的手巾,只有衣领前别着一枚晃来晃去的奇怪饰物,像是个浅金色的小扇子。
视线相交时,他对无忧报以一笑,无忧也礼貌地致意。至于他旁边那个没见过的美人,大概也是王庭中的哪个同僚……
不对,无忧睁大了眼睛,这张脸他认识啊!
实在不能怪他眼神不好使,他初次见到那个名字奇怪的花妖时,对方就是手持一把柴刀飒爽登场的形象,往后也惯常衣着朴实,且有一种沉着气势,叫人在他面前忍不住就认真起来。到了王庭重逢,他不过是把在静流部时的青衣换成了白色,仍然时时佩剑,瞧上去随时可以把他打得满地跑。
看多了平时的简素,乍见到这一身盛装,简直令人不敢相认。王庭的黑衣繁复庄重,额角上昭示花妖血脉的痕迹不再那么明显,长发梳成了平时肯定会嫌碍事的样式,他眉目间的凛然也被柔化得几近于无。
那佩在衣襟上的羽饰犹如一道赤焰,兴许只有如此夺目的光彩,才不会被他映衬得黯然失色。
无忧想说的话卡在嗓子里,僵硬地目送他经过。对方冲他略一点头,便和行舟并肩走向了王庭那一侧。
谢真:“我似乎看到了安焉逢?”
行舟:“你没看错,就是他。”
“他怎么会在这里?”谢真疑惑道。
栖梧台前的人群杂而不乱,他刚刚一路走过来,大致也将这里的情况收于眼底。和无忧一样,他也心里正奇怪。
安游兆这会还被关着,安焉逢也在下面观礼,那昭云部的主祭由谁担任?
行舟:“我就是个蹲藏书塔的,这你可问错人了。”
谢真只好按下疑惑,但联想起之前长明的话,不禁有种这次的祭祀上绝对会发生点什么大事的预感。
他们默默等待了一会,终于看到西琼与奉兰登上了石阶。
栖梧台下刹那间静得落针可闻。两位大祭一左一右分开,单膝半跪,在万众瞩目下,长明的身影出现在了祭台中央。
这些日子在沉鱼塔中遍览王庭藏书,谢真读到过不少关于雩祀的记述。
正如其名,这在深泉林庭举行的祭祀,总是伴随着霏霏细雨。不过究其源头,雩祀本身并不是为了求雨,而那场随着祭祀进行降临的吉祥雨,先人相信可以为沐浴其中的妖族带来赐福。
更久远之前的雩祀,其盛大程度非是如今可比。不单只是芳海,连带三部所在的族地,乃至更为广大的边界之外,都会一同有祀雨飘落。
在一册近人编撰的有关古时习俗的书中,整理了古籍中的只言片语,期望能一窥当时风貌。其间,关于祈氏先王的溢美之词连篇累牍,想在那些天花乱坠中看出些有用的内容来,一度令谢真在读的时候头痛无比。
不过如今,他仿佛也不是不能理解那些抒怀了。
祭祀的流程一丝不乱地进行,秋空上云层渐渐聚集,却始终有着恰好的裂隙,使得一道日光照耀在祭台上。
长明立于祭台中央,静静念诵祝文。他的语调缓而有力,那声音在栖梧台前每一名妖族的耳边响起,宛如古钟长鸣,千山回荡,一字一句敲在心头。
书卷中的锦绣文章终究是陈年旧句,但他此刻所见所闻,正似从故纸中跃然而出。倘若古人曾目睹的是如此风姿,那么再多的褒美与倾慕之言,也都可从中寻找真凭实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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