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在空着的那只石凳上坐下时,孟君山仍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心想莫不是今天晚上爬山的姿势不太对吧。
在另一边端坐的掌门,则以他那不容忽视的存在感,提醒着他这并非梦境。
作为掌门的首徒,早年就拜入他座下的弟子,尽管孟君山在许多方面让人觉得很有不肖子孙的迹象,但掌门始终对他颇多容忍。毕竟修行做不得假,想要成为力压同侪的佼佼者,可不是循规蹈矩就能做得到的。
哪怕是最后一个入门,时常伴在掌门左右的小师妹闻人郴,也曾酸道:“师父果然还是最宠你。”
“你是说,我回山三十日,有二十五日待在崖上喝西北风这种宠法吗?”孟君山反问。
闻人郴:“你另外的三百三十多天还不是在四处游荡,师父没冻死你就算好的了吧!”
孟君山摆手一笑,也不多说,心想你还没拜师之前,我可是没少被师父收拾。
他入门时,掌门刚继任不久,然而收徒弟的事情还是第一次。
修为精深的毓秀执掌,颖悟绝伦的好学少年,这均被寄予厚望的两者遇到一起,本应是人人称羡的天作之合,可是……凡事就怕可是。
当这小徒弟的淘气本事与他的天赋一样出众时,做师父的头疼就只有自己知道。
严格来说,小时候的孟君山不算顽劣,就是胆子比谁都大,敢想敢干,下次还敢。掌门那时候真是戒尺不离手,教训基本靠揍。
可是小弟子又着实聪明过人,学什么都快,满怀爱才之心的掌门连揍都不太揍得下手,一来二去,把孟君山锻炼得更加皮实了。
毓秀掌门长年守山不出,孟君山也没有像别的师弟一样,偶尔能被师父带着出去见见世面,天天在山上憋得上蹿下跳。因而,那次掌门难得有友人来访,他多少有点见到新鲜事的兴奋。
那一日,来客从云霞漫天的山道上拾阶而上,布衣短衫,打扮得仿佛要去砍柴。经过他面前时,孟君山发现对方居然还真的背了一把柴刀。
他看得直发愣,目送这人长驱直入,就像在逛自家园子般闲庭信步地走到了掌门的小楼前。接着他才反应过来,连忙快跑几步,喊道:“这位前辈!”
被他一喊,对方也便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四目相对时,孟君山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与他师父身为掌门的威严,又或者别的师伯师叔们修行多年的稳重不同,来客垂手而立,自然有种慑人之意,仿佛剑在鞘中,未发便已气势夺人。
这一定是个剑修!电光石火间,孟君山脑中只剩下这个念头。
他正如同被鹰盯上的兔子一样浑身紧张,对方却歪头打量他片刻,朝他笑了笑,道:“听说小雪收了个徒弟,就是你吧小子?”
孟君山:“……你说啥?”
他听错了吧?小雪谁啊?!
没等他点头或者说什么,那人已经点了点头,道了声不错,接着冲他指了指:“来,让我看看你的斤两。”
对着这比他还不按常理出牌的长辈,孟君山也不由得嘴角一抽。
然而会退缩也就不是他了,二话不说,他就使出了他如今用得最熟练的一道术法。
一面月轮般银光熠熠的水面骤然在他面前浮现,接着化作无数道光箭,朝着对方电射而去。这套动作熟极而流,如兔起鹘落,那片银光洒出去时,他口中的话也刚好说完:“……前辈,请指教!”
孟君山可不是什么养尊处优的子弟,没上山之前,他也是穿山越水餐风饮露,与猴子互殴,抢松鼠晚饭的野生小恶霸。
入门之后,所谓动手,也只有在长辈的监护下,和同门师弟们客客气气,点到为止地较量而已。但这不是说他就忘了打架该怎么打。
首先要快,然后是出其不意,管他对面是长辈还是什么人呢。
他心里还是有点数,并不觉得他这一招能起什么大用。在他想来,这下能把对方稍微拖上一拖,他再用点别的术法扰乱视线,闹出点动静,师父怎么也该出来了,只要别被打得太惨,也算虽败犹荣。
盘算得挺好,谁知道接下来他就看到了叫他目瞪口呆的一幕。那人将柴刀从背后取下,在面前轻描淡写地画了个弧,他那些光箭就全被弹飞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孟君山:“……”
这一手过于欺负人,以至于他一时间都想不起来接下来是要做什么来着。
见他呆住了,来客也不动手,一大一小正在大眼瞪小眼时,掌门终于姗姗来迟。
掌门不是从楼中出来,而是从山路回返,原来他也不在家,难怪之前闹了半天也不出现。一见到这场面,掌门先是看了一眼孟君山,确认他没被揍之类的,然后就朝来人怒道:“多大个人了,还欺负我徒弟?”
“哪有,就逗逗他。你这小徒弟还不错。”
来客爽朗道。在孟君山没反应过来以前,手里已经被塞了个扁扁的纸包,耳边听对方说:“见面礼,凑合吃吧。”
孟君山下意识地道了声谢,随即一阵迷惑:他刚刚是不是说了“吃”?
他打开纸包,里面是个栩栩如生的糖画,画着个威风的骑兵。比起别的长辈送出那些不是珍宝就是灵药的见面礼,这东西可实在有够随便,孟君山却一看就很喜欢。
不过他也过了对糖垂涎欲滴的年纪了,所以只是小心地包起来收好,再度道:“谢谢前辈。”
听了他这句,掌门却沉默了片刻,道:“这是你拂风师叔。”
孟君山一阵错愕,转头看着那布衣的男人:“师叔?莫非是我门中前辈,怎么从未见过?”
“哈哈哈哈……”来客一阵笑,“不敢不敢。若真是那样,倒也不错!”
孟君山从他笑声中听出了若有若无的嘲弄,然而那时他并不能领悟其中缘由。只听掌门低声问:“你怎么这副打扮,你的剑呢?”
“留在山上了。”那人浑不在意道,“让他们去争个乌眼青吧,老子不管了。刚挑了个闭关的地方,我夜观星象,夫人这次肯定给我生个女孩,名字都想好了,小名就叫真真……”
“所以说,你这次是来与我道别的?”掌门淡淡地道。
此话一出,气氛登时冷了下来。孟君山察觉到不好,听也不是,不听也不是,尴尬地一动不动,只把自己当做一块树根底下的石头。
那叫做拂风的剑修倒是恍若未觉,两手一摊:“兴许一时半会见不到了,就来看看你呗。”
“既然还记得我这个朋友,当初的志气也不该忘得一干二净吧?”
掌门失望地看着着他,“如今你却只想远远地逃开去……那些事本不是你逃避就能躲开的,你心里怎么会不清楚?”
“怎么就躲不开。我不愿意,谁也别想逼我。”剑修还是一副惫懒模样,“不稀罕掺和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看着都烦。”
“那就让他们对你俯首听命!”掌门咬牙道,“本就该如此,这一辈还有谁能与你比肩?除了你,谁还配用孤光?你放着这摊子不管,去玩你的什么归隐田园的戏法,有意思吗?”
“哼……我的剑,可不是用来与同门斗气的。”
剑修微微一笑,与孟君山刚才见到那懒洋洋逗人玩的模样不同,宛如一只凶兽张口露出森森白牙。“小雪,你不忘当初之事,那你该最清楚,我的剑是拿来做什么的吧?”
掌门愤然道:“谢拂风!”
孟君山被掌门这忽然的失态吓了一跳,一个没留神,踩碎了脚后一根枯枝。
剑拔弩张地两人仿佛才意识到这里还有个小徒弟,剑修啧了一声,掌门则严厉地看着他,没等他说话,孟君山马上跳起来,一溜烟地滚了。
后来,他才知道当日送他糖画的男人,正是瑶山当代名声最盛的弟子谢诀。拂风这个名字,却从未再听到有人提起过。
那也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个背着柴刀的剑修,日后那些骇人听闻的消息传到毓秀后,他不怕死地想去问师父,结果毫不意外地被罚了禁闭。
又过了许久之后,瑶山新入门的小弟子前来拜访。那少年没有长辈陪着,背着一把木剑,孤零零的一个人上山。掌门却难得地亲自出迎,在门中弟子好奇的视线中,把他牵回小楼中招待。
孟君山一见到他,昔日已经淡薄的记忆顿时重新涌起。无他,那犹带稚气的少年面容上,处处都能寻到当年那眼神凌厉的剑修留下的轮廓。
不过看起来冷冰冰的,孟君山心想,还有点凶。
“过来,”掌门招手,把至少表面上已经长成靠谱青年的弟子叫来,“见过这位瑶山的师弟。”
孟君山看着这年纪轻轻一脸冷漠的少年,潇洒地笑了笑,说出了那句让他不久之后被打得满头包的开场白:“我叫孟君山。你好啊,谢真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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