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之前,孟君山早就听过许多山精野怪的传说,自己也亲眼看过几次。他一个走南闯北的凡人少年,胆大又机灵,碰到的也不是穷凶极恶之辈,每回都能全身而退,运气着实相当好。
放在俗世中,这些稀奇古怪的经历足以让人吹到孙子辈了。他见过化形后与邻家妇人无异的狼妖,也见过被修士追杀,浑身狼藉奄奄一息的狐狸,在他心中妖族其实也就和凡人一般,有七情六欲,喜乐悲愁,只是可能会比较毛茸茸一些。
入门后,依照毓秀门风给他的印象,下次再遇到妖族就是刀兵相见。纵使如此,他还是觉得那些故事挺有意思,以至于去和师父掰歪理:“您说,斩除邪魔,也要知己知彼对不对。”
掌门:“你又在打什么主意?”
孟君山:“就是在想咱们藏书阁中有没有讲妖族的话本……我是说典籍?”
掌门:“……”
问完这话,他的面壁又多了几天。
门里其实确有这类书卷,也没有禁止弟子们借阅,他后来反省,大概是因为当时跟掌门讲话的语气太欠打了。
正因遥不可及,传闻才成为传闻,看得习惯了,也就渐渐失了那股跃跃欲试的趣味。孟君山曾以为那些世外异类已经没什么叫他惊讶之处,如今想来,他没见过的还多着呢。
他就这样满怀奇妙的心绪,悄悄打量这个不请自来的妖族少年。那绮丽中带着一丝森然的非人形貌,叫他难以移开目光,几乎忘记了眼下的处境。
只可惜他忘了,镜子还没有忘。
就在孟君山开始琢磨要兑什么样的青色来作画时,忽地感到目光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
随着这一抖,他视野中顿时笼上了一层浓重的紫气,还带着些许血色,让他险些以为有谁照着他眼睛砸了一拳头。等他想起,现在他正是透过镜子在看时,不但没有松口气,反倒暗叫糟糕。
大昀紫镜在它的主人手上,不知破过多少幻术,除过多少妖魔。别看它如今平心静气地挂在墙上,好似个照看顽皮弟子的摆设,可论及当年,的的确确是见过血的杀伐之器。
谁能想到,在这毓秀主峰重地,还能有妖族送上门来呢?
孟君山一阵目眩,浑身灵气不受控制地涌向镜中。他与镜子心神相接,恰好给了对方一个借他之手施展的时机。
只消片刻,他竟然已觉气神两虚,大昀紫镜看着是丝毫不管他能不能受得住,也要给这妖族一个教训了。这般霸道做派,让孟君山从头到脚一丝都动不了,硬生生被按在原地,有苦说不出。
他心中不停念叨:镜兄,镜前辈,镜太爷爷,这来者既没伤人,也非恶客,总不能上来就打……打就算了,打之前起码也通个气吧,否则岂非胜之不武?
镜子根本没理他。它虽是法宝,实则并无灵智,是循着先主人那一缕争伐的执念行事而已。
孟君山身不由己,视线随着镜面移向那边,只见紫光凝于一处,正对准了那似乎毫无所觉的少年。
镜子毕竟是法宝而已,动起手来不像人,没有半句废话。霎时间,整座静心堂中照得上下通彻,一道凌厉的紫光已经朝来者激射而去。
那一刻,压在孟君山身上的束缚顿时消去,虽然灵气被抽去大半,至少手脚又重获了自由。
电光石火间,在他都没明白自己在做什么之前,他就用最后的力气一个翻身,把那个红衣少年扑到了一边。
仗着片刻知觉,他堪堪抢出了毫厘之差的先机,那道镜子蓄了半天的紫光没有击中来客,而是结结实实地打在了他后背上。
孟君山当即只觉被攻城槌碾了一下,刹那间排山倒海的冲击后,居然没有半点疼痛,反倒整个后背都麻了。
“……你在想什么?!”
被他挡开这一击的红衣少年毫发无损,几乎立刻就挣脱了他的手。孟君山站立不稳,外加浑身使不上力,一松手就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倒下去的时候他脑中转过一个念头:听他的语气,怎么好像认识我一样?
这会来不及想太多,虽然暂时别说疼,连自己胳膊腿都快感觉不到了,但他还是下意识地哎哟了一声。
他忽然发现,原来用自己的眼睛也能看到对方了。和镜中幻影比起来,旁的都一样,只是少了耳边显眼的妖类标识,看起来与人族无异。
这会,他的神情可说是复杂万分,既像恼火,又像无奈,叫孟君山更加觉得他们或许是有什么渊源了。
他想都没想地问道:“这位,咱们之前是不是见过?”
对方干脆地回了他两个字:“住口。”
肯定见过,孟君山想。可是他怎么就完全不记得有这回事了呢。
那少年稍一犹豫,把他半边身子翻过来,低头察看他背后被紫光轰到的地方。孟君山被这么一翻,目光正好对上墙壁上的大昀紫镜,他愕然看到,往日紫气缭绕的镜面灰蒙蒙一片,甚至还现出了裂纹。
“镜子……”孟君山结巴道,“是你干的?”
“是又怎样?”少年冷冷地说。
孟君山:“你或许不会怎样,但我大概要完了……”
冷静下来后,他想到师父如今就在山上,等下过来见到这局面,当真不知要怎样收场才好。正茫然时,那少年似乎是将手按在了他后背,低声问了一句:“很痛吗?”
孟君山压根就没有半点感觉,他现在倒是知道慌了,心想他该不会是快死了吧。不管怎么看,他都实在还没活够。
可是,刚才那一瞬间,他怎么就想也不想地冲了出去?
“好痛啊。”他干巴巴地说,“快要痛死了。”
少年:“……”
明明他这话说得十分虚假,一点都不像是受伤的人,可在他拧过脖子朝旁边望时,仍看到少年轻轻蹙起了眉头。
半晌,少年道:“你不会死的。”
“通常人家这么讲的时候,听这话的人都离死不远了。”孟君山忧愁道。
他想转过身去,却被少年按住了:“别动。”
孟君山:“哎,这回要我真的栽了,起码叫我做个明白鬼吧。你真不认识我?”
少年反问道:“你没见过我,为什么要救我?”
“这个嘛……”
孟君山自己也答不出来。方才他脑中一片空白,反倒是身体先动了起来,他上哪去问自己的腿干什么跳的那么快,胳膊干什么要把人挡开啊?
想了半天,他叹了口气,说道:“你就当我突然发狂了吧。”
少年:“……”
*
须臾之前。
谢真独自登上龙渊楼,不消多时就找到了那个藏酒的密室。门扉隐藏在重重帘幕之后,生人哪怕知道这后面有玄机,想一寸寸找过去也是无从下手,而他对此处一清二楚,却不费半点功夫。
他解开门上小巧的机关,闪身进去,没忘记将背后的帷幕拉好。
暗室中没有窗子,门一关,里面伸手不见五指。谢真循着记忆中的方位,往门口左边一探,果然摸到了一盏提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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