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少年游(一)(1 / 1)

大师兄说过 thymes 2663 字 2023-09-15

山涧中一道流瀑白练般飞落,水声淙淙,几乎盖过在炎夏中越发嘈杂的蝉鸣。树影之下,两人面面相觑。

谢真满头乱麻,此刻很想抓着施夕未问上一问,这千愁灯的幻境究竟怎么回事,居然还能与自己碰面?

但就事论事,这也并非不可能,如果幻境的主人梦到了他,他自己反倒是四处乱闯,跑到别人家里的不速之客。

对面的小谢十分耐心,澄明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静静等待回答。不知怎地,谢真竟然被自己看得有些心虚,他轻咳一声:“且慢动手,我虽是妖族,却没打算在此为非作歹。”

小谢微微一蹙眉,神情看着仿佛更严肃了。但谢真很清楚,他心里想的一定是:“我问你从哪里来,并不是要砍你的意思……”

他自然是故意这样讲的。少年时,他常常行走于各地的荒郊野岭,一时间他也推断不出这是何时何地,贸然胡扯自己的来历,当场露馅可大大不妙。

不过,这个小谢年纪很轻,腰间佩剑也还不是孤光,他知道这幻境的主人多半并非霍清源,而是长明才对。

思及此处,他又道:“我来山中寻猎,没料到与人撞上,你若介意,我远远地走避开去就是了。”

小谢略有些疑惑道:“既是寻猎,那你为何会从树上掉下来?”

“……”谢真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高树,面不改色道:“树上风轻,一不留神睡了过去,莫怪。”

小谢也跟着举目望去,唇角不易觉察地一动,若非熟悉他的人,决计看不出他在笑。他答道:“山林无主之地,何谈回避,道友客气了。”

谢真看着他八风不动的神情,心情一时间相当复杂。他这么以退为进,小谢果然没太多提防。

至少这会,他大约还没遇到过太多手段百出,卯着劲想尝他鲜血的各路妖魔与邪道。不然遇到这种从天而降掉在他面前的花妖,不说伸手去接了,起码先弄清人家身上带不带毒吧。

年轻点也好,年轻点好骗。这山间全无人烟,连条小路都看不到,鬼知道他跟长明落脚在什么地方,要找到幻境主人,可不就得指望他了。

谢真不怎么会骗人,不过要是糊弄自己的话,他多少还有点心得。

正当他想着怎样让小谢把他带去见长明时,他们脚下自远而近传来一阵震荡,接着旁边那棵树猛烈摇撼起来。

野草与落叶下的泥土泛起涟漪般的翻滚,仿佛有什么东西要破土而出。沸腾的波动一碰到树根,整棵树顿时像是被一口吸干的水袋,清晰可见地干瘪下去。树皮乍一看还是那饱经风霜的模样,内里却透出枯竭的死气,原本托着繁茂绿叶,犹如一片浓云的树冠,好像受了痛一样向内蜷缩。

谢真与小谢同时抽身后退,彼此隔开一段,紧盯着树下异状。此时,土地的摇晃忽地停下,山林中一片死寂,鸟鸣虫声尽皆静默,唯有溪水依旧奔流。

微风过处,这棵树上的叶子哗啦啦飘了一地,没有半片还残留在树枝上,竟然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秃了个干净。

谢真嘴角一抽……他想起这是什么地方了。

不等他说话,那已经枯死的树下,一道圆滚滚的影子骤然破土而出!

薄暮中日头偏斜,映在这从地里钻出来的妖物身上,那份宝光熠熠的灿然,把这山野之地也照得一派富贵。

妖物背上盖着密密一层鳞甲,色泽多作紫黑,光看颜色似乎也没有那么招摇。只是它身上甲片质地宛如宝石,晶莹润泽,就是和常被拿去雕琢成石榴讨吉利的紫玉相比,恐怕也要更胜一筹。

稍有见识的修士一看便知,它身上的紫光不是为了好看,而是实打实地带着毒。

这妖物名叫“鲮鳢”,称鱼但非鱼,乃是在山岭中潜藏于地下的兽类。寻常鲮鳢昼伏夜行,身上也无毒,虽然样貌凶恶,却与人相安无事。这头鲮鳢则是开了灵智的妖兽,凭借强横身躯与蓄积的毒液,在这处林间兴风作浪。

当年谢真听到这头鲮鳢的传闻,正与长明两人路过此地,便出手把它收拾了。只不过,他还记得……那其中好像又有一些小波折。

鲮鳢伏在地上,掩藏在鳞甲下的眼珠泛白,左转右转,似乎没打定主意要盯住哪个人好。它三角尖尖的脑袋,弯曲又粗壮的尾巴上也盖满鳞甲,没有防护的腹部紧紧压在泥土上,一副不会轻举妄动的谨慎姿态。

谢真倒是知道,一旦打起来,这家伙比那些闻名的凶兽还要横蛮得多。

鲮鳢的尾巴一抬,谢真当即拔剑。此处不需掩饰行迹,海山悠然轻振,另一边的小谢同样将剑出鞘。

两人抽剑,时机分毫不差,两道剑鸣合在一处,融成了干脆利落的一声。

小谢望了他一眼,轻声道:“好剑!”

谢真也看过去,小谢此时用的剑从师门带来,虽不及孤光鼎鼎大名,也是足够他运使了。他于是答一句:“你也不错。”

话音落下,两道剑光一左一右,倏忽朝着妖物奔袭而至。

举凡世间技艺,往往修习愈精,愈有大巧不工、返本归真之象。虽不见得至臻完满,也可步入不拘泥的自如境界。

自然,在做到随心所欲不逾矩之前,遵循前人留下的指点,远比自己摸索着乱比划强得多。好比长于五行术法的毓秀,也有从初窥门径到精研深入的一整套剑法,那些并非专修此道,只想有一技傍身的弟子,都会按照这条路按部就班修习。

瑶山以剑传家,虽然并非人人都有这个天分去当剑修,门中与剑相关的密藏之多之广,也是旁人难以想象。谢真自小在这些典籍中长大,凡是他想要的,永远只有挑花眼的份,决不会苦于寻不到东西可学。

正因如此,他从不执着于一家一派,早早便晓得博采众长、融为己用,才是实在本事。

自打他从静流部复生,旁人固然惊异于这花妖剑法卓绝,却谁也没能摸清楚他是什么路数,或是师承何处,有什么来历。他有意不去使那些会叫人想起谢玄华的招式,至少明面如此,至于细微之处,若非同样深谙此道的剑修,是无法从中看出个一二三五的。

不过,这在小谢面前可是行不通。

太高明不成,太漫不经心也不成,故意藏拙、粗疏大意更是不成。从习练过的剑法里挑一门倒是可以,只得保证是这个小谢还没见识过的,他一时半会哪里记得这么清楚。何况眼前这个是长明幻境中的小谢,长明哪怕不研习剑法,也是一等一的博闻强识,万一被认出来怎么收场?

要不是长明的去处还着落在小谢头上,他真想把这家伙在此放倒算了,还省点算计的功夫……

心里嘀嘀咕咕的当口,谢真手上不停,剑光已迫至鲮鳢面前。

鲮鳢的粗尾巴声势惊人地一甩,却没有拿自己的鳞甲试试剑够不够快的意思。这妖物在山岭间横行霸道,自有它生存的本事,卷起的砂土被妖气一裹,顿时场中飞沙走石。乌黑的烟气在它身前转为浓稠,比起水坑里的泥汤,倒更像是熬得太厚的芝麻糊。寻常人在这妖雾中,就是挪动也要像陷入泥沼,寸步难行。

小谢的剑迅疾如电,一连五剑斩了上去,激荡的剑气锋锐无匹硬是把无形无质的黑烟砍得溃散开去。另一头,谢真的剑光一触到鲮鳢身上的壁障,转瞬间便散作一团绽开的雾气,密如织丝,柔如拂柳,似影随形地将妖物头颅笼罩其中。

这便是他想出来的办法。当初前往渊山之前,他修行多年,剑法将臻大成,却始终隔着一层若有若无,又难以逾越的鸿沟,到不了他推演中的圆满境界。为勘破关碍,他转而去参详了许多以往不曾涉及的法门,想从中窥见些许灵光。

虽到最后,他也没能踏出那一步,但在期间也习得了不少新鲜手艺。譬如这以机巧为要的缠字剑,原本他因与自身杀伐凌厉的剑式不相合,看了两眼就丢开一边了,在那之后却小有所成,用来伪装再合适不过。

在这一刚一柔,配合起来妙到毫巅的夹击中,鲮鳢就是不靠它兽类的直觉,也看得出自己个大难临头。面前的修士步步紧逼,就快击破它赖以防卫的妖雾,另一人则封死了它的退路,但凡稍一晃神,恐怕就要被绞进那无孔不入的光网里。速赢小说

它有没有后悔在这两人面前现身,谁也不晓得,但鲮鳢此刻退无可退,终于决心拼死一击。

它浑身鳞甲片片立起,刹那间浑身上下鲜血迸溅,将紫玉般的鳞片染上一层黯淡血光。随着血流遍身,凝聚妖气的浓烟也从无数细小伤口中奔涌而出,迎风飘舞,令那钝重的身躯上仿佛突然生出了一双破败不堪的黑翼。

黑翼一振再振,鲮鳢周身气势已拔升到顶点。妖物骨子中那股横蛮暴虐之意流露无遗,它当即抱着一股玉石俱碎之力,迎头朝着小谢撞了过去!

见此,小谢也神色凝重。不论对手是强是弱,拼死一击总是不能轻忽。

还好有另一名萍水相逢的助力在旁掠阵,面对直冲过来的鲮鳢,他回敬的是如今的拿手绝招——剑上光华脱体而出,于空中一分两道,从左右穿入妖雾中,猛地止住鲮鳢的冲势,也将它两肩撕裂开来。未等它作反应,第三道剑光挟着开山裂石之威迎头斩下,当即令它身首分离。

被这么斩下头颅,绝无幸存之理。鲮鳢身上仍有血液不住渗出,浸入四下泥土,周身弥漫的妖雾却缓缓散开了。

小谢注视死去的鲮鳢片刻,正要还剑出鞘,忽地看到它断裂的脖颈中飞出一道黑影,几乎瞬间就扑到了他眼前。

他手中长剑向上一卷,就要将其绞碎。谁知道它与那妖雾不同,并不受剑气伤害,剑刃就像斩入水中一般,轻轻就被它溜走了。

眼看它就要顺着剑柄缠上小谢手腕,旁边倏忽伸过一道剑锋,把它挑了开去。

出手的自然是谢真,沐浴了鲮鳢鲜血的海山锋刃色泽越加幽暗,剑光连闪,将那黑气死死困住,一点点磨灭。

看到最后一丝黑气消散,他略松了口气,反手提起剑刃打量。

小谢正要开口,却见在方才黑气泯灭之处猛地重新跳出了一缕烟雾,宛如一撮风中残烛的小火苗,却像毒蛇般昂起头,一口咬在了谢真左手腕上。

*

暮色四合之际,浓云渐渐涌起,遮蔽了大半边天空。婆娑树影摇动间,晚风已带了潮润的气息,只是不知这场雨何时才会落下。

黄昏斜照,长明正从南面登上草木葱茏的半坡。山间别说石阶,连小路也没有一条,满地不是乱石树根,就是在起伏不平的泥土中肆意生长的野草,加上坡道陡峭,几无落脚之地。

在其间穿行的少年却浑不在意,他步履轻盈,四下的树枝在碰到他衣角前就被一股无形力道推开,令他行路虽快,仪态仍是一丝不乱。

倘若有旁人在山野之间乍一见到他,不是以为自己遇到了从哪家庙祠供台上走下来的神仙公子,就是要把他当作变幻模样来取人性命的魑魅。凡人却不知,野庙里的塑像如果追根溯源,十有八九真是妖族留下的传说;而把眼前这灵秀少年的来历往那边去猜,可说相去不远,又可说是错得离谱。

那些与长明自己却是全不相干。他手上提着竹篮,篮中装着果实,铺了一层用以调味的灵草和野菜,最上面还放着一只肥兔子。

他边走边想,这半个下午虽没什么特别收获,也未曾见到那只鲮鳢的踪迹,这篮东西倒是可以做顿有荤有素的晚餐……可能好吃不到哪去,但口腹之欲在此刻也并非那么重要。

若是耽于享乐,在深泉林庭时万事有人侍奉,无论什么罕见的美食,又或是珍奇玩物,只要他说上一句,自会送到他的案上来。然而,他却觉得在山里采药抓兔子的生活比那些都要愉快得多。

攀上最后一段坡道,他们选定的落脚处已近在眼前。那座庙祠年久失修,藤蔓间露出的小半墙壁在风雨冲刷下,早已不复当年的洁白。庙中的山神像也剥去了大半彩漆,本来雕得就粗糙,这下就更是看不出原本什么样子了。

这片山林附近原本有几处猎户村落,如今已经搬迁到更北边,只有这座庙祠留了下来。修建的时候他们无疑尽了力,如今它外表残破,内里依然足够遮风挡雨。

长明瞥了一眼布在庙外的阵法,看起来并无异常。其实无须多看,庙门有半边敞开,他已经见到里面那个白衣的背影,以及总是被他放在同一处的佩剑上,那随着和风轻摆的剑穗。

他不自觉泛起微笑,走上前去道:“不是说去峰顶看看,怎么比我还先回来?”

“……啊,长明。”

对方转过头,先是对他一笑,然后蹙眉道:“出了一点小事情。”

虽然他看起来神色如常,不像是受了什么伤的样子,长明还是不由得加快脚步,几下就到了门前。

看清庙祠中的情形时,他将要问出口的话仿佛被堵了回去,叫他好像忽然忘记了要说什么。

剑修怀中半抱着一个他从未见过的花妖。斜阳将落的余晖透过半掩庙门,在明暗交织之界,那陌生面容上眉角红痕宛然,仿佛睡着了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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