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0 章 踏雪行(三)(1 / 2)

大师兄说过 thymes 2818 字 2023-09-15

故事说完了,桌上碗盘也空出去一大半。

谢真边回忆边讲,专心致志,回过神来才发现听的人并没耽误吃饭。眼看席上就剩了半碗烧肉,要不是听到最后对方心神激荡,忘了动筷,恐怕这半碗也留不下来。

见谢真打量那只碗,翟歆似乎终于想起来应该谦让一下了,便不甚有诚意地道:“你也吃点?”

谢真颇为无奈:“不必,方才用过了。”

翟歆:“哦对,你的手被绑住了是吧?哈哈哈哈!”

谢真:“……”

面对他谴责的眼神,翟歆笑了两声就停了下来,大约是也不想叫对方一怒之下用椅子抡他。炉火毕剥声中,他从桌上拎过还没动的酒壶,也不像星仪那样用杯子,直接就着壶嘴喝尽,然后道:“该我讲了?我得想想从哪里说起。”

谢真见他神色郁郁,并不催促,只耐心等他开口。翟歆将空酒壶随手一推,张开五指,在时明时暗的火光中端详自己枯干的手掌。

片刻后,他说:“你叫我将军,那你知道我领的是什么兵么?”

谢真:“禁军。”

“不错。”翟歆沉声道,“但,我徒有统领之名,禁军却不归于我;部属中一兵一卒,乃至我自己,都是星仪一手打造,任他摆布。”

临琅禁军,大名应当称作“朱翎禁军卫”,原是驻守王城,拱卫宫廷的宿卫。彼时,贵胄之家中那些既不承嗣,读书也拿不出手的子弟,练上三拳两腿,被家中长辈安排进禁军谋上一官半职,也是一条出路。

翟歆自小习武,家人为他延请名师,功法药食上无不精心。半是天资不错,半是舍得花钱,这一路培养下来,莫说与同辈相较,就是放他自己去江湖闯荡,也可称得上本事不差。

然而,他初入禁军时,面对的就是这么高不成低不就的一摊子。同侪不是胸无大志地混日子,就是徒有模样的绣花枕头,民间出身的军士若非特例,升迁都是难事,可又哪来那么多事情叫他们建功?

临琅数十年不启战端,并非高枕无忧,邻国间时有争端,也免不得受上几回威迫。翟歆自恃勇武,少年人心高气傲,铆足劲想做出一番事业,结果进了禁军,正像一头撞进泥沼,筋骨没伤,却束手束脚,动弹不得。

就在这时候,星仪来到了临琅。

“太子殿下引荐他,不,应该说是将我引荐给他。”翟歆自嘲一笑,“第一次见到时,只觉这人普普通通,倒也不像那些眼睛长在头顶的修士,因而就不怎么讨人厌。”

谢真在千愁灯中见过那时的星仪,抛开成见,看着确是一副沉稳端正的人品。翟歆又道:“举荐他为星仪,可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总归他不曾辜负重任,之后殿下继位,使我领禁军卫中王城骑五百,这便是后日禁军的前身。”

关于太子一事,他轻描淡写带过,没有多说。谢真却知道,那位太子殿下不良于行,连几个纨绔子弟议论起来,言语中也颇为恶劣,想必处境不算十分得意。听这番话,他与先王之间也不见得和睦,最后得承大统,中间不知经历了几多波折。

“那时,我听从星仪安排,研习一种法门。”翟歆道,“在此之前,他与我说清,这法门若是成功,非但不用惧怕凡世间精兵强将,哪怕面对妖魔,也有一战之力。若是不成,反正先死我这么一个就是了。我不是不怕死,想了又想,拿定主意要赌一把试试,结果……”

他顿了片刻,才道:“我是不懂神仙的术法,可也知道他做的那些,别说什么仙门正派,就连邪魔外道也不会比他更邪魔歪道了。”

谢真不忍地微微皱眉。翟歆瞥了他一眼,冷笑道:“这就同情上我了?不如先担心自己吧,你落到他手里,也未必有什么好下场。”

谢真客气道:“正是要请你分享一下被害经验,我好有个准备。”

“……”翟歆差点被他噎死,没好气道:“你怕是还不知道星仪的手段吧?就你这没几斤肉的小身板,都不够他切的。”

谢真目光不由得向他露在衣袖外的双手看去,除了有些干枯外,倒是看不出什么不同。翟歆道:“你看我如今是没缺胳膊少腿,也是托他的福,把我拼来拼去,还真是花了他不少功夫!”

他骂了一句,谢真硬是没听懂是什么意思,想来是临琅那边的方言,不过光看表情也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话。

“只是这样也算了,在他的密室中,最昂贵的不是那些灵药。”翟歆说到这里,冷笑起来,“他有一口血池——看着是没多大,要拿血给它填满,少说得死上几十个人差不多。”

谢真心中一紧,想起曾见到的密室中那一幕,青石台下浓稠的池水从他身上滚落,就好像蠕动的活物。他沉声道:“是活人的血?”

“不错,我当时就像你这么问他。”翟歆道,“他说,不是人血。当然也不是牲畜的血,甚至不是兽血……你猜是什么?”

他恶劣地笑了笑,虽然这答案呼之欲出,却故意卖了个关子。

然而这时,他看到了对方的眼神,那目光中有几分了然,更多的则是平静如海的悲哀。

“妖血。”谢真低声说。

“对,就是妖血。”翟歆板着脸,忽然失去了戏弄眼前这妖族的兴致,“我一个凡人,除妖降魔对我来说当然是好事,若是有那能耐,生死相搏,还不是能砍多少个就砍多少个?但是,抓了不杀,留一口气放血放到干,这种事就……就很他妈的不对劲!”

他恨恨地一拍桌子,酒壶被他砸得一跳,翻倒下去。

盯着那酒壶看了两眼,他缓缓靠回到椅中,索然道:“说是星仪手上的性命,最后东西还是用在我身上,愿打愿挨,谁也不清白。第一眼见到那池子的时候,我就知道我将来绝无善终,不是死无全尸,就是背上万世骂名,又或许兼而有之,谁知道呢。”

“星仪给你用了妖血,”谢真沉吟片刻,问道,“之后,你能用得了妖族的术法么?又或是修习了仙门典籍?”

翟歆颓然的目光重又移回来,有些惊讶地望着对方。他早发觉这妖族颇不像妖族,言谈举止自有一股清正之气,听了这些,他不论是切齿痛恨,勃然大怒,还是怜悯伤怀,都不奇怪;然而他此时追问下去,镇定得几近冷酷,倒出乎意料之外。

他也不禁严肃起来,摇头道:“都不是。倘若禁军用的是仙术妖法,世人焉能容忍我们这样的异类?届时除了凡人,只怕仙门与妖族,都要联手把我们先摁死再说。”

谢真心下苦笑,虽然翟歆并不知道,可后来霜天之乱时天魔降世,这些禁军化为魔兵,当真是令仙妖两道难得地放下纠葛,不得不联手对敌了。

他已经认定天魔绝对和星仪的所作所为脱不开关系,只听翟歆继续道:“我们都是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征战,至少旁人看来是这样。旗下兵卒个个骁勇善战,生死置之度外,列阵合击时配合妙到毫巅,即使不免战损,递补进来的也绝不拖后腿。只要我亲自掌军,不需号令,事事皆如臂使指,不需言语,人人自然知我心意。我与将士浑然一体,不分彼此,百人如一人,千人也如一人——这支禁军,如星仪许诺的那样,所向披靡。”

谢真:“就像是傀儡一般。”

“是的,你听懂了。”翟歆答道,“我乃是禁军之首,是这悬丝的中心。”

讲起这段按理说煊赫风光的过往,他的语气中没有半点追怀,只是冷冰冰地平铺直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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