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晚照的琼城街巷,已全无方才那细雨方歇,秋色宜人的景象。哪怕心知这是对方对这处心境操纵自如的把戏,被那样多混沌不明的目光从四面八方一起盯着,谢真仍是浑身都不自在了起来。
看着那似乎还想发表一番谬论的星仪,他不想再听,横剑当胸,以作回答。
心剑海山仿佛也感到他决死之意,纵使谢真握剑极稳,剑尖上一点光华仍然幽幽闪动,战意昂扬般轻颤不休。
星仪叹道:“求死固然一了百了,忍辱负重搏得一线生机,何尝不是勇毅?不过剑修也多半如此,总是宁愿做个不管不顾的莽夫,也只能先把这硬骨头打断再说了。”
谢真心道你这家伙说得好听,若是在心境之中朝你屈服,可根本就不是什么忍辱负重的事了,恐怕神魂被制,再难有翻身之日。他一剑斜指,沉声道:“翟将军舍身相救,不是为了叫我在这关头俯首认输!”
话音未落,海山剑光声势如虹,直指星仪面前。
星仪不见动作,鞘中金光闪电般游至他身前,挡下了这一剑。海山去势不尽,余震绵绵而至,星仪借力掠开,身形飘然后退。
眼看对方不想硬碰硬,谢真引剑追去,却见街巷楼阁的轮廓纷纷化开,扭结消融,此情此景若非天塌地陷,也就只有梦中才能一见。谢真身在半空,脚下大地已经只剩一片虚无,琼城的幻象破碎殆尽,星仪周围烟雾沉沉的混沌逐渐凝实,化为一轮漆黑蚀日。
电光石火间,谢真看清了那异象的全貌。它轮廓浑圆,色泽如渊之深,四周一环金光隐现,乍一看的确是日食之象。然而那乌黑的日轮稍稍一转,竟然好似一枚眼珠,当中又含着无数更小的眼眸,当中似有波澜不住涌动,如同重重叠叠、纵横交错的蚁巢。
在这蚀日背后,秋空仿佛刹那间失却了颜色,既无碧落之青,也无霞光之赤,所见之处,只余微微泛灰的苍白。没有一丝云气,那高远无所至极的空旷中,正是宛如霜雪凝冻的冰冷天穹。
在这庞然巨物面前,谢真战意愈炽,海山冲霄而起,将弥漫的混沌之气层层劈裂,一直斩到星仪面前。星仪横剑一挡,似乎打定主意不与他正面交战,伸手一按,使得蚀日以灭顶之势向他压下。
谢真不得不召回海山,剑光化为一道光幕,不断斩破那汹涌而来的黑雾。饶是如此,面对无穷无尽的混沌,他的守势也一再收紧,而那满是眼目的蚀日已近在咫尺。
星仪好整以暇地看着,看到谢真毫无力竭之象,剑势仍旧滴水不漏,在此劣势中也不失沉稳,不禁微微点头。他端详了海山片刻,笑道:“你不负阿歆的遗愿,却可曾想过你葬身此处,等你回去的旁人又如何?”
谢真在七绝井下讥讽他孑然一人时说过的话,此时此刻,又被他原封不动地还了回来。
明知这是攻心之计,谢真仍难免胸中一窒。皎皎剑光间,他咬紧牙关,不愿流露出丝毫动摇来。
一入仙门,即是与天争命,谁也不敢说能次次化险为夷,他身为剑修,更是凡有毫厘之差,都是生死间走过一遭。他曾以为,倘若自己不幸身故,不管是家里的师弟还是同道友人,就算一时伤悲,总归能懂他并无遗憾——人在世间,生死有命,不外如是。
然而这一刻,他心中浮现的不是其他,却是菱湖边长明刚刚与他相认时,那一双无声相望,似有千言万语的眼睛。
在那瞬间,他仿佛觉得这双目光中的执着,永远不会释怀,永远不会放下。
海山上光华吞吐,横斜的剑势骤然强盛,将不住涌来的黑雾扫出一大片空隙。借此时机,谢真持剑指地,无数剑气在他身周飞旋而起,一时间竟压过了那沉沉蚀日的声势。
“不错,”星仪遥遥说道,“你总算认真用一次这千山万剑了。”
他语气依旧从容不迫,面色倒是肃然起来。纵使这心境中他堪称随心所欲,到了谢真准备要拼死一搏的时候,他还是不愿太过托大。
星仪稍稍抬手,正要令蚀日全力击下,耳边忽地传来叮当一声。
那铃音不知从何而来,却清清楚楚地传到四方。他先是一怔,刹那间脸色大变。
海山剑阵中,剑气纵横交错,将当中谢真的身影遮挡其中。但隐约能看到有一点银光,正从他身上逐渐明亮起来。
星仪脱口而出:“——千秋铃?!”
谢真都没怎么听清,剑上不慢,下意识说了一句:“啥?”
话一出口,他突然也发觉心口处有一点闪烁光芒越来越亮。天地间的铃声再响,这回他也听得分明,接着只见丝丝银光从他身上溢出,于空中交织出一枚铃铛的模样。
这银铃颇有些古旧,色泽斑驳,上面刻着几道清晰可见的划痕。谢真愕然,哪还能认不出,这不就是长明的那只银铃么?
据说这是王庭圣物,不过长明随身带着,也没见到多么当回事的样子。谢真倒是记得很清楚,这枚银铃一次在鬼门中击退来袭的魂魄,一次给了附体在小孩身上的牧若虚一记教训,还有一次,则是为他保存了裴心的一点残魂。
可是这东西为何会在他身上?谢真这会也十分迷惑,思绪不由得一出溜跑得没边,心说这难道是长明悄悄藏在他这里的,姑且也是叫圣物,奉兰该不会气死吧……
而且连他都不知道这铃铛叫什么,星仪怎么一副比他还熟悉的样子?
不及他多想,银铃全没有听他指令的意思,自顾自地升至空中,留下一串不疾不徐的叮当声。
它一直飞到与对面的蚀日平齐,那一只手就能握住的小巧轮廓,在犹如日坠的巨大眼眸面前,实在仿佛蚍蜉撼树。
谢真却觉周遭压力顿减,只见星仪前所未有地面色凝重,那些混沌黑雾正如长鲸吸水,一股脑地回返到他身旁。对着这一枚小小的银铃,他好似拿出了全副的心神,如临大敌。
见不再有外物绊住脚步,谢真登时就想上去给他一剑,不过看那银铃显然是来为他当帮手的,不知贸然上去会不会反成阻碍。只一迟疑间,就见银铃微动,第三次响了起来。
霎时间,清越的钟声从中迸发而出,仿佛片刻间横越万里,响彻在天地之间。
这铃铛之前都是叮里当啷地响,没料到它这会发出的居然是钟声,谢真被震得耳中一时嗡嗡作痛。他胸口也像是被钟槌迎面击中,一股沛然力道传来,差点把他锤翻过去,连退两步,方才站住。
他抬头一望,空中那轮蚀日与它当中的千百只眼睛,随着钟声过处,突然从乌黑转为灰白。像是洗褪了色的衣衫,又像风化剥落的旧漆,虽说这东西本来就不是什么活物,然而就在这刹那间,它仿佛死得彻彻底底,只剩空壳。
须臾,它从空中轰然崩塌,抖下一片纷纷扬扬,有如纸灰的余烬。
眼前这情形的霸道,比起星仪的手段令人骇然更甚。如此,从第三声铃响的短短片刻间,整片心境里就只剩下了面前的星仪。
谢真不知为何只觉气力耗尽,手指不住轻颤,全凭着一股执念才能紧握海山不放。他猜想多半是那银铃的缘故,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就是不知道星仪还有没有余力。
星仪已经从空中落下,立在他们脚下的一片虚无之上。谢真一握海山,朝他走去。
才迈出两步,忽听一声轻响,结冻的天幕迸出了一条长长的裂痕。星仪的面颊上也如呼应般,现出了一道碎瓷样的细纹。
那一瞬间,他的神色似乎殊为悲伤。半边脸孔跌落下来,还没有化为金砂时,上面的那只眼珠最后轻轻一转,望向了半空中的银铃。
谢真就眼看星仪在他面前哗啦一下,碎成了满地的金砂。被他耍了这么久,他还不敢放心大意,直到银铃“叮咚叮咚”地响了两下,似乎在朝他说话。
他下意识地张开手掌,让银铃落在他掌心中。触手所及,依然稍稍有些粗糙,带着一股沁人的凉意。
谢真捏着这个头不大,来头不小的铃铛,喃喃道:“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下一刻,他浑身一震,神魂归体,从梦境中醒了过来。
天光幽微,山林里见不到日出,但这时辰看着正是黎明,现世大概已经过了一夜。他还是入梦前那躺在冰台上的姿势,刚想起身,胸前骤然传来一阵剧痛。
谢真:“……”
差点忘了,他好像还被串在海山上……
他艰难地动了动手臂,行动间感觉无比钝重,力气也十失其九。他知道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莽撞,小心地找了个最合适的姿势,蓄起力气,一鼓作气把海山拔了出来。
剑刃幽光如故,不染尘埃,没看见鲜血迸溅的情形,他刚想松口气,忽然觉察到这未必是好事。果不其然,他左手探向衣襟上,就感到全身上下结满了冰霜,差不多已经是条冻鱼了。
谢真咬牙从冰台上翻身下来,双腿一时无知无觉,落地就是扑通一声,好险没摔成滚地葫芦,狼狈不堪。他却管不了那么多,四下一看,冰屋中早已没有星仪的踪迹,他面前只有一件委地的冬袍,当中裹着半片银线织成的殓衣,在日光微明中,仍然好似柔滑如水。
就如他所料一般,六百前的凡人躯体仰赖灵气支撑,神魂一旦散去,最后留在世上的痕迹也就灰飞烟灭,消散无踪。
谢真等到身上不再那么僵硬,能站起身后,就先朝着那残破的衣冠拜了一拜,用那件外袍把仅剩的残片裹了起来。
海山的剑鞘落在地上,他拾起来,正要还剑入鞘,忽听那熟悉的声音在他心中说道:“如何,我没诳你吧?”
“石碑前辈!”左右无人,谢真这句不由得脱口而出,随即有所觉察,“前辈好似精神了许多?”
石碑不满道:“嗯?我以前难不成就有气无力?”
谢真:“……总归听着有点不大一样。”
听得石碑前辈的声音不再那样时断时续,清楚了许多,这也叫他一扫忧心,颇为欢喜。他问道:“前辈,你可知道这银铃有什么名堂?”
“也就是你走运,用完了都还稀里糊涂的。”石碑哼了一声,“长明那败家子,把东西留下的时候都不和你讲一讲的?”
谢真心道果然是长明留下的,一时间百感交集,不禁露出一丝笑意。石碑道:“你还笑?”
“没有没有。”谢真早就发现了跟石碑前辈交谈,只能顺着毛捋,“我听闻这是王庭圣物,只是不知它称作什么,好像长明也不清楚……星仪见到它的时候,说了一句‘千秋铃’,莫非这才是它的真名?”
石碑冷冷道:“不是,它没名字。”
谢真:“……”行吧。
“便宜你了,别看它好似威风得很,用起来一样要命,否则也不会称为凶物。”石碑又说,“方才那一下,耗费得不是你的神魂,不然你打完星仪,现在大约也已经凉了。”
谢真愕然:“什么?”
“你该不会以为这东西抓起来就能用的吧?”石碑漫不经心道,“千秋归虚,万魂寂灭,你见到这番小试身手,却远远不是它当年的风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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