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真坐在河边,虽不是循规蹈矩的入静姿态,但也全神贯注,如临大敌。
他眼中正映出两副截然不同的景象。一面是荒山堤岸,天色清朗,日光渐斜,河水静静流去。另一面则是昏暗的屋中,垂下的帷幕罩在四周,隐约能见到旁边站着一个身影。
这两处画面并非泾渭分明,而是彼此相融,如同裙幅上两重薄纱重叠的花纹。
谢真知道另一边的景象来自阿花的视线,他也是第一次遇到这局面,光是把这两重景象分开,找准将神识集中在其中一边的办法,就花了好半天。
好在这努力也不是完全没用。凭着这细丝一样,好像随时会断掉的感知,他总算稍微能操纵了一点阿花的身体……至少眼前的视野清楚了。
他又试了一下能不能让阿花坐起来,但才动了动手臂,就前功尽弃。
谢真:“……”
要说人平日里行走坐卧,活动手足,就像使剑一般不用作太多思考;他现在隔着不知道多远的距离操纵阿花,就像是怀里抱着只羊,羊嘴里叼着绳,绳上系着剑,然后他要用这东西耍一套瑶山剑法。
虽然……但是……至少得给他点时间,和羊之间相互熟悉一下吧!
他被这油瓶里夹蚕豆的糟心局面弄得火冒三丈,正在较劲时,就见到帷幕分开,现出了行舟目瞪口呆的脸。
*
行舟回过神,一把掀开了玉床边的帷幕。
理应神魂离体的阿花睁开眼睛看着他,还试图将自己撑起来,不过很快胳膊一软,倒了回去。
“阿花,你醒了……!”
这平时被他大为嫌弃的废话此刻脱口而出,实在是他也万万想不到这个情形。他伸手搭脉,感到对方的生机微弱却稳定,丝毫不像是之前还如同一具空壳的样子。
只是,很快他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了。
阿花除了起初动弹的那一下,好像再也没法支撑自己做出什么别的动作,只是默默地看着他。
行舟也从激动中冷静下来,两人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屋中安静了一会儿,行舟试探道:“你……听得见我说话吗?”
对方眨了眨眼。行舟见状,连忙补充道:“是就眨一下,不是就眨两下?你现在是什么情况?”
阿花默默瞪着他,半天没动静,行舟这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根本不是用是或不是来回答的问题。他改口道:“你还记得自己是谁吗?”
阿花:“……”
行舟看对方眨了一下眼睛。他又问:“你感觉,神魂现在还是完整的吗?”
这次有些慢,但依然是眨一下。行舟又等了片刻,确认没错,稍微松了口气,接着又问:“你的神魂是不是被困在了其他地方?”
他愕然地看到阿花连续眨了三次眼睛。这让他一头雾水,随即心念急转,问道:“是有一部分对,有一部分错?……难道说你被困在了身体里,只是无法挣脱桎梏?”
对方很快地眨了两下,他想了想:“你的神魂在其他地方?”
回答是眨一下。行舟一拍手,恍然大悟:“所以你神魂在其他地方,但是没有被困住,对不对?”
他看到阿花眨了一下眼睛,接着就合拢双眼,重新陷入了沉睡。他愣愣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最后这个问题的答案到底是什么。
*
谢真精疲力尽地睁开眼睛,用力眨了几下,眼皮上仍然残留着抽筋的感觉。
维持这样遥远的感知本就不容易,在坚持答了行舟几个问题之后,他的神魂联结就好像是拉到尽头的弦,铮地一下就绷断了。
要是能再多控制一点阿花的身体,他真想抓着行舟摇两下——别光问我了,倒是跟我说说你们那边都发生什么事了啊!
不过,他也知道在行舟看来,自己还是一个重伤苏醒的病患,行舟能这么快就问出他的神魂是不是在别处,可见他们那边已经对状况有了些了解。
如今他只能从所见的情景上稍作推测。行舟正在看护他,足见长明已经把阿花的身体带了回去,多半是安置在王庭。现在行舟知道他苏醒过来,若能转告长明,也能让他放下一点心。
也不知道长明是怎么把“阿花”带回去的,见到他沉睡不醒,又是怎样的心情。
他对着河水发呆了许久,忽然回过神来,不得不尽量收束念头,先不去深想。他转而思索现在的去向,为今之计,最好是赶快返回阿花身边,弄清现在这一副神魂两个身躯到底要如何处置。
能重获“谢玄华”的真身,本应是件好事,可这身体是从渊山里捞出来的,且显然被天魔修补过,到处带着天魔之力的残余,总得好好检查一下,否则放不下心。
阿花又是他母亲的遗赠,须得慎重对待,这一切都得是他能顺利操纵这两具躯体之后才能考虑。
事情一件接一件,越积越多,依然是千头万绪。星仪,天魔,瑶山,还有长明……
山风拂过,吹乱了水中树影。谢真心中已有计较,伸手一碰水面,波荡的河水顿时凝住,化作一面宽阔的镜子。
他探身照着这水镜,另一手按在眉角,点点银光从指间浮现,如细雪纷飞缭绕,最终聚成一张盖住他上半张面孔,七歪八扭的面具。
谢真:“……”
他从天魔中学到的第一个技巧,就是取天魔的灵气化为实质,可以想见,星仪的金砂也是从这般变化而来。
星仪的天魔灵气显现成金砂,到了他这里则是片片白雪。假以时日,或许他也能以此创造化身,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现在他刚上手还不熟练,塑造一块面具都费劲。
不过,与他方才试着遥遥操纵阿花的别扭相比,做面具可顺手多了。
他沉下心来,再作尝试,逐渐掌握了运用这宛如实质的天魔灵气的诀窍。虽不擅画工,照着已有的图样加以摹仿,倒不会太难。
想到这里,他心中不禁浮现出在雩祀上戴过的那一套红玉羽饰。随着念头转过,重重飞羽从面具中浮现,仿佛有轮廓朦胧的羽翼覆盖在了双眼之上。
再略作调整,谢真觉得差不离了,就算去冒充那些羽毛光鲜、形容精致的有翼妖族,应该也不至于因为面具太丑被识破。
他做这面具,主要因为自己的幻术修行不到家,还是得先把脸稳妥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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