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0 章 亦已歌(一)(1 / 1)

大师兄说过 thymes 2179 字 2023-09-15

海绡已经很少会做梦了。他仍活在这世上,似乎就是为了回忆,但回忆也斑驳混杂,让他分不清自己身在何方。

最常记起的,反而是一些年少时的小事。他十二岁那年,被一个说话结巴的卖扇书生看中,要收他去修道,后来他知道他师父来自羽虚,着实是个正经仙门,哪怕在燕乡之外,也有几分名声。他左思右想,拿不定主意,恰逢这时他那做香料生意的父亲发了家,要携家带口搬去延国;他看着全家上下,从长辈到小弟小妹,仆从侍女,个个欢欣鼓舞地整理行装,他独个站在黄昏的院子里,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寂寥——后来他想,那可能只是少年人吃饱了撑的冒出的饭气。总之,他就这么辞别了家人,从此与尘世各走一边。

从他这入门的缘由也看得出,他既没有救世济人的伟愿,也不是为了什么执念,更不是别无选择。若是他当初没犯那伤春悲秋的病,老老实实跟着家人搬去延国,一切可能大有不同。

当然,不会是全都不同。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但师弟……也许就不会和他一起来到中原了。

那时师父自己也有些犹豫,讲到羽虚的光辉历史:“当年我们也是六派之一,就算敬陪末座……可是再往上追溯,我们与正清本来是一家来着。”

虽然看不出宫观遍及天下的正清,和窝在燕乡一角炼器的羽虚到底哪里像,但他还是很给师父捧场:“真的吗?”

师父:“那是当然,我还会骗你?这六派之盟,算是与整个仙门立约,如今大多是正清、瑶山、毓秀在维护这份盟约。我羽虚势力不及中原仙门,只是轮流派弟子去参加正清领头的巡回驻守,现在你们师姐要回来,门中正要寻出下一次的人选。”

海文不知何时溜进了屋里,蹭到他身边坐下。师父瞪了这个不省心的师弟一眼,又道:“远离师门,固然多有不便,却也能在仙门各派前面混个脸熟,交流些功法诀窍。且驻守也不会真的要你去镇魔,你看你师姐在中原待了这许久,也没碰上一次……但海绡你不大喜欢抛头露面,我拿不准要不要把你报给掌门,因而问问你的意思。”

海文一愣:“怎么不问我呢?”

“你还问?”师父怒道,“光是在门中惹事还不够?出去了可没人给你善后!”

“不是还有师兄嘛。”海文没心没肺地说,“我俩双剑合璧,天下无敌……”

师父根本懒得理他,一扫帚就把这天下无敌的俩人一起铲出去了。回去后海绡想来想去,又架不住海文来磨,还是与师父说了愿往。最后,这机会真的就落在了他们师兄弟身上。

海文一到中原,那是游鱼入海,恨不得一天游览八处风景,吃上十顿饭。海绡不爱交际,却沉迷于正清的藏书阁,哪怕只是供别派弟子借阅的那些,就已经让他流连神往。

日子平淡地过去,他每天忙着巡游,炼器,读书,管教师弟,还有抽空关注剑仙八卦。就算听到正清告知天魔周期将近,他也没有太大的担忧——每次天魔异动相比估计出来的时间,相差数年,乃至十数年的都有,而再过两个月,他就要回去了。

连海文这家伙都有点想家,有天还买了市集上的燕乡特产白水糕与他分,吃完直骂骗子,说味道根本不像。海绡也吃的没滋没味,但不能像师弟那么轻浮,板起脸说你闹腾什么,回去再吃不就是了?海文道,那师兄可得请我。

而事情怕来就真来。隔了一天,警兆便来临了。

在驻守之地的凌晨,那个平日里不打眼,就好像永远不会响的钟型法器骤然振响,吓得所有人惊醒过来,面面相觑。海绡是当中最先镇静下来的,他连忙带着海文与一名别派的师弟,一同赶向渊山。

在山南望亭,他们遇到了另外几名驻守的弟子,众人一合计,派出传讯人后,就在亭中把守。

按照正清的典籍所说,初次警兆后,大约再过两至三日,会有再一次的警兆,届时天魔镇印将开启,镇魔就是在这时进行。他们这些驻守要做的,就是先等各派人手集结。

说是这么说,可难免惶惶不安。他们守在六角井台边,此刻渊山的入口与往日还没有什么不同,但他只觉得那井中的黑暗如同深渊,叫人心生恐惧。他看看四周,知道大家都是一样的感觉。

就这么等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突然间,几队驻守弟子携带的钟型法器一同发出鸣叫。

他甚至都没明白是怎么回事。法器狂乱地振鸣,那刺耳的声音让海绡回过神来,转过头去,正看到井口盘旋升起符刻的雾纹——那是渊山在示警,不是法器误报,而是天魔镇印真的要开启了!

在所有人茫然失措之际,一道剑光破空而来,落地显出身影。海绡怔怔地望着那风姿夺目的来人,有些不敢确信,直到旁边一个毓秀的师妹上前道:“谢师兄!”

她匆匆说着此处的情形,众人仿佛找到主心骨一样,难掩激动地围了上来。白衣剑修一边听着,到井口略作检视,很快下了判断:“镇印提前开启,来不及等人到齐了。留个人在外面守着,余人随我进渊山。”

他的话带着种不容置疑的气势,没人犹豫,当下就鱼贯而入。海绡走在中间,捏了捏师弟的手,令他不要紧张,虽然他自己也紧张得很,以至于进去时从坡上一路滚了下去。

差点跌进水潭时,他腰上被人轻轻一托,横飞出去。他素日也没白修炼,当下稳稳在水潭边站住。想要道谢时,却发现正是谢师兄站在潭边,照看跌下来的弟子们。

“渊山中灵气混乱,镇印开启时尤其如此。”谢师兄告诫他们,“运起术法时,要格外当心,免得反受其扰。”

他好像永远是那副沉着的神情,看着他的时候,海绡自己心中也不由得安定下来。

但这份勇气,在下到天魔镇印前时,不说是消失殆尽,也起码是去了一半。

与那半开半合的镇印之门相比,方才的渊山井口简直不算什么。那石门中涌出的灵气混沌而磅礴,站在它面前,几乎无法让人提起半点战意——他们都是超越了凡俗的修道者,可此时此刻,他却不由得想到,那些并无仙法的凡人在面对庞然巨兽时,或许也就是这般绝望。

这时,也顾不上什么术法会不会遭到扭曲了,各人纷纷祭起看家本领,以期抵挡片刻。海绡也是一样,把那平日里用都不舍得用的雾网法器往上一架,护住了自己与师弟,海文也终于回过神来,与他联手抵挡。

几乎只是顷刻之间,他就感到血脉中灵气翻涌,让他胸中剧痛,眼前也是黑雾弥漫。

就在他以为自己要丧命于此时,剑光乍现。

不计其数的光辉,犹如月光照映的海潮,将这幽暗与滞塞席卷一空。海绡擦了擦眼中的血,正看到那混沌的灵气被暂且推回到了镇印之后,而这一切,都源自那一剑之威。

他完全明白了,此前谢师兄为什么只让他们守住镇印。他从未如此清楚地明白天魔的恐怖,哪怕只是外溢的余波,都让他们左支右绌。

不需多言,驻守弟子们缓过一口气,立即开始在镇印之外结阵防御。剑修从他们之间穿过,径直朝着镇印之门走去。海绡一时也不知在想什么,脱口唤道:“谢师兄……”

刚出口他就不知道怎么接下去了,总觉得此刻说什么都不合适。

谢师兄也许听到了他的话,轻轻点了一下头。

他每次回想起这一刻,都不知是确有此事,还是他看错了,又或者在这许多年的岁月里,他的记忆也被那些执念涂改了模样。

但那最后一幕,总是清楚地印在他的心中。那白衣的背影转瞬没入镇印之门,没有稍作停留。

然而,他们的危机才刚开了个头。谢师兄入内镇压后,镇印之门中溢出的混沌灵气大为减缓,起初他们凭借结阵还能抵御,可终究越积越多。

黑暗中不知时辰,过了大约小半日,那些涨起的灵气猛地聚合在一处,探出无数幽暗细长的肢体,猝不及防朝他们袭来。

结阵中央的弟子正面挨了一下,当场就软倒下去,生死不知。余人又惊又怒,纷纷上前迎战。

那些肢体宛如怪异的手臂,末端分岔,长出形似十多根指头的手掌,像绸带般长而灵活,又锋利无比,打到哪里都像是被灵气轰过,无论术法还是灵器,一时都拿它没什么办法。

他们既要守住结阵,只能分出人来抵挡。渐渐地,连阵也结不住了,后援又不会来得这样快,竟是陷入了绝地。

混乱中,有人喘息道:“镇印之门,是否可以暂且关上……”

“不行!”海绡回想起做驻守时读过的典籍,立刻道,“镇印受天魔异动开启,关上后不知道还能不能重开,纵使后援来了,也无法进去援助谢师兄了!”

“但若是把守不住这镇印,”又有人急道,“让天魔溢出到渊山之外,岂不是更糟糕?”

“把谢师兄一个锁在镇印中,要是……要是镇魔未成,渊山也是要崩的!”另一人厉声道,“就算能成,他也没有退路了!”

前一人怒道:“那你说要怎么办?难道你以为我是怕死么?我……”

一句话没说完,横斜里插出一条幽暗触肢,将他扫飞出去。结阵登时摇摇欲坠,他们更是发觉这些混沌妖物受天魔滋养,愈加壮大起来,此消彼长间,形势更是危在旦夕。

海文与那些天魔的手臂战作一团,身上伤处越来越多,快要成了个血人。海绡使出了压箱底的手段,竭力抵挡,但他已察觉到众人心志动摇,不禁焦急万分。

正在此时,那一直默不作声的毓秀女弟子冲出阵线,身上灵气汹涌暴涨,竟然一下顶住了魔物的侵袭,让他们压力大减。

海绡暗道大派传承中说不定有些应对绝境的法门,她兴许是一直在准备这个,但这种往往也是以燃烧自身、损害根基为代价,不由得心生悲壮。

就见那毓秀弟子非但修为大增,就连术法也仿佛变了个模样。她的风雷旗法器裹住全身,双目紧闭,周围渐有风雪回旋,冰冷彻骨的灵气朝着魔物迫去。

余人还没等松口气,却看天魔溢出的灵气似乎感受到强敌来临,也同样愈加凶烈起来。镇印外围被幽暗魔气彻底淹没,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就连修道者的双眼也无法看穿,一时间众人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境地,惊呼声接连响起。

“冷静!”海绡强撑着大呼道,“不要乱了阵脚……”

话音未落,黑暗中身后传来锵然一声。那声响既沉重无比,又带着一股清越,犹如晚钟。

从天魔溢出来的魔物攻势,几乎立即就缓解下来。等到海绡明白过来那是什么声音,他顿时如坠冰窟。

——镇印之门,关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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