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春寒料峭,细雨从晨起时便断续不停,从岸边向外望去,那垂柳渡船、翠玉似的水面,皆笼在幽幽冷雾之中。
及至未时,忽地云开雾散,现出如洗的青空。石路砖瓦上尚有水迹残余,被将斜的日头一照,四下里尽是灿然洁净的明光。
阿邵两手搭在栏杆,远望那水波朦胧处。听背后又有脚步声近,她按着斗笠转身,一边熟练说道:“没船啦,尽租干净了,那条是我自家的……”
“不租船。”来人道,“枇杷怎么卖?”
阿邵一抬头,面前是个神色灵动的少年人,短袍上系了数条形色不一的腰带,初看凌乱,瞧着却也不难看。
见他这不同于常人的打扮,阿邵倒没惊奇,只是答道:“枇杷不是我家的,我给小妹子看着摊呢。郎君要买,自去拣些就是了。”
那少年笑应一声,不知从哪变出个小竹篮,认真挑起枇杷来。阿邵这才看到,他后面还跟着一名同伴,只是那人全身罩在一件灰扑扑的斗篷里,看不到真容。
斗篷人说道:“你还真有心思吃枇杷?”
“师叔不知,”少年一本正经道,“我越是紧张时,越是吃得停不下来。”
阿邵不禁哧地一笑。见那少年看过来,她有些不好意思,随口道:“仙长们也会吃枇杷么?”
“为啥不吃?”少年眨了眨眼,“我可不算什么仙长……不过你怎知我们是修道人?”
“最近凝波渡来了许多仙长。”阿邵道,“租船的,买船的,出手大方,又不会讲价,可有意思了。”
少年:“……”
阿邵也拿了一只枇杷:“凝波渡里是不是有什么大热闹啊?”
“热闹是应该挺热闹吧……”少年看起来并不是很有兴致,“话说,这里明明叫凝波渡,却是湖边,是有什么缘故么?”
“好像多少年前,此处也曾是河口。如今这河还在,就是位置偏了些。”阿邵道,“这问题我听了好几次,可惜我也没法讲得更精彩些了。”
“原来。这河叫什么呢?”
“玉镜江呀,仙长不是这边的人吧?”
阿邵向西一指,极目尽处水色生波,山廓隐现,莫说凡人,就是修道者也看不到更远了。然而这船家的小娘子就如亲眼所见一般,如数道来:“咱们这沿岸六城,都依着这玉镜江,南与乐桑河相接,往西越过宝扇河,能一直走到燕乡呢!”
“燕乡啊……”
少年也随着她手指之处望去,双眸明亮。阿邵听到一声轻叹,却是从披斗篷那人处传来的,只听他说道:“漫漫千里,何止山水?”
那声音低哑,自有一股百折千回的怅惘。
阿邵收回视线,心下不为所动,这来来往往的行路客,游子思乡,羁旅忧悒,她可看得太多嘞。
见少年挑完了枇杷,她打叠精神,推销道:“仙长要不要再买把伞?这几天凝波渡可是怪得很,一会儿下雨一会儿下雾的,别看眼下日头好,要是两位去游湖赏景,带上一把也是有备无患……”
*
西斜日照下,小舟向着山湾中摇去。
波光已镀上一线茶金色,愈发显得湖水黛青。嘉木坐在船首,不须摇桨,水面自向两侧退去。他看看舱中的枇杷、纸伞和师叔,再望向湖上,只觉日色深深,四周那若有似无的薄雾中,并非只有他一艘孤舟,却又看不清旁人的形影。
雾气渐浓间,他驱船向前,周围幽影森森,叫他也有些忐忑。忽觉手中一沉,却是海绡师叔到他旁边,递了他一只枇杷。
恰在此时,只听一阵琅琅脆响,宛如金声玉振,雾气纷然化雨,雨水又似珠帘,蓦地朝着天际掀了开来。
眼前再无遮蔽,天净水朗,令人心神为之一清。湖湾中形色各异的舟船,正是他们穿行雾中时见到的剪影,此时三两相聚,虽不似凡世中灯节游湖那般热闹非凡,也别有一番雅趣。
水面上片片玉阶,盏盏浮灯,将这凝波渡映衬得有如烟水朦胧的幻境。嘉木使小船缓缓游入阵中,自己站在舟首,望向那湖上如浮萍相接的青玉色——这萍桥可供人在水上行走,却不会阻住舟船去路。轻风过处,点点碎光翻涌,只不知是水底清波,还是映着那天上斜阳。
嘉木看得目不转睛,忍不住伸手捞了一把,但那萍桥以灵气塑造,虚实相间,才在掌心中如玉珠闪烁,转瞬就化水从指间流走了。
“师父你瞧……”
不远处一阵拨水声,也是个少年探手舀起湖水看。他和一名年长修士坐在舱外,与嘉木他们一般,座驾也是艘不起眼的小船,多半是来看热闹的散修。
那眼睛圆溜溜的少年道:“这术法是正清布下的吧,可他们好像还没到?”
“该是已到了。”师父笑道,“但要找个好时候入场才是。”
少年:“哦!要有排场的嘛。”
他转头时看到嘉木也在摆弄那萍桥,两人不禁遥遥相视一笑。他们所在的水面外圈,舟船皆是松散排着,靠近中央处,则不约而同地空出了一片,为还未登场的正主们留出了戏台。
越到中间,载驾越现千姿百态,显是都不愿堕了面子。其中尤为显眼的是座画柱雕栏、碧瓦朱檐的游舫,宫灯中挑着柔光浮动的灵焰,上下一派华贵气象,便是摆在那流金涨腻的繁华之处,也全然适宜。
兴许因此处是仙门同道相聚,船上不见盛装妙曼的侍女从人,只有几名弟子在各处照看。游舫当中则是一道纱幕掩着,显是正客还没出场。
嘉木左右打量着,嘀咕道:“不是正清的话,这又是谁家?”
“是衡文书院。”
舱中的海绡仍披着斗篷,此刻轻声说道,“正清宫观遍布天下,但在延国,是衡文的势力更强盛。盖因正清并不与凡世宫廷来往,延国正值多事之秋,若有所求,反倒是从衡文那里更能寻到。”
“咱们都能看得出来的事情,正清就这么坐视不管么?”
嘉木虽是羽虚门下,平时更多与散修为伍,这般身为修道者,却向着人间取富贵的行径,他实在难以苟同。海绡道:“眼下看来,他们还算相安无事,就是不知道会这样到什么时候。”
就在他们说话间,一阵余波自远及近,让他们船下的水面微微摇荡起来。
浮灯闪烁,萍桥开合,人未到而声势先至,给众人留足了整顿精神、收起闲话的功夫。只见那转过山湾的湖道波光轻振,钟磬之音隐隐,继而檐角破开雾幕,来客真身方才徐徐出现在众人眼前。
那与其说游船,不如说是行于水上的殿阁,纵不显奢靡,也足有堂皇气象。玉阶廊柱,清气萦云,殿前一座澄净仪鼎,形制皆与正清宫观中一般无二。
正清殿阁缓缓向着凝波渡之中行去时,沿途修士纷纷起身。在十数弟子环绕侍立之间,阁中是两名紫带玉簪的修士,只要对仙门稍有了解,就不难认出两人身份。
左首笼袖之人名为灵璘,与掌门虽非同出一脉,多年来在门中也颇为得用。右首的灵徽则是掌门一系的关门小师弟,上代门中风云际变时,他还未学成出山,不曾沾染事端,是以在仙门之间交游时常见到他出面。
遣来这两位,可见正清对此次集会颇为重视。然而,待到阁船驶入中央,稳稳泊在主位上时,又有一个身影从殿中走出,使得凝波渡上下顿时就是一静。
那人手持书卷,大袖飘飘,神色间不怒而威,乃是当代正清掌门灵霄。
这位掌门依礼向四周同道致意,随即返回阁中,将殿前的案台留给了灵璘、灵徽二人。众人也终于回过神来,传音的传音,设隔音屏障的设屏障,一时间明明都在议论,湖中却是一片诡异的沉寂。
嘉木也吃了一惊,反正离得远,索性钻回舱里八卦:“师叔,那是正清掌门吧?他怎么也来了?”
海绡神色有些复杂:“今夜之事,或许比你我想得还要更复杂些。”
“那我们……”
嘉木只是稍一犹豫,就下定了决心,仿佛给自己鼓劲般沉声说:“……反正我们都来了,这样更好,对吧师叔?”
“这时候倒不应当莽撞。”海绡轻推他一把,“看,又有一家到了。”
嘉木起先不知对方指的是什么,他看向山湾间诸船来处,那边只有一片静雾,不见丝毫动静。
待到他回头一望,不由得愣在原地。
在那湖面中央,正清的殿阁一层,空无一物的水面上原本映着山色夕阳。但此刻那水面之下,分明看得到一艘小船的倒影。
水上依旧风止波平,倒影中的船却越驶越近,旁人看得清楚,那船以两道乌金断木造成,观其形状,真不知是从何等的庞然巨树上,才能斩下这样的枝干。
与时下精细的造法相较,倒影中的舟船几无雕饰,极为简洁,但自有一股古朴沉毅之气。虽略显钝重,却仿佛飘然而至,眨眼间,它的倒影已然纤毫毕现。
嘉木只觉眼前一暗,那艘古木舟骤然于水面之上现身。
如同倒影重又印入真实,不需任何声势,它似乎一直静立于此。只是,倒影中不曾见到的船上人,此刻方才展露真容。
莫说与衡文、正清相比,就是拖门带户的散修,一船上的人兴许都比他们多点。却见那宽敞的古木舟上,仅有两个少年弟子挽起幕帘,一名着碧玉冠的青年横剑于膝,闭目不语。在他身边,则是一个腰悬佩剑,眉眼含笑的白衣修士。
“是瑶山来人。”海绡在舱中低声道。
嘉木一眨不眨地望着湖中央那几艘船,深觉见了不少世面。他暗道,传说昔年谢玄华气度端严,有如出鞘名剑,不料接任他的现任瑶山掌门是这般温润的样子……倒是他后面那个剑修,看起来更像是剑仙的师弟一些。
或许正因他看得入神,当正清另一边的水面上现出波澜时,他立时察觉,忙招呼师叔:“那边,是不是又来了一……呃?那是啥?”
虚空中,似有一支饱蘸墨汁的狼毫甩向天际,斜阳下的湖光山色顿时布满点点墨迹。
在众人愕然的注视下,无形的笔痕信手涂抹,令那背后的群山青雾、半江霞蔚,尽数失却颜色,化为墨色印染的黑白山水。一线湖面上,笔端再挑,细细勾勒出一座画船,檐角栏杆皆活灵活现。
又有寥寥几笔,画出个站在船头的人影。随着墨迹向下拖去,那人的衣袖飘摆,在画中转身,微一躬身,伸手相引。
余人只听得风吹纸张那哗啦啦的轻响,刹那间,那船从画中一跃而现。
船上灯火相映,处处可见雅致精巧,衬在背后那重又有了颜色的山水中,比在画中,还要更像是一幅画。
立于船首那人抬起手中铜镜,些许还未散去的墨色线条纷纷遁入镜中。他整了整衣袖,左右一望,洒然道:“看来还不算太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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