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云说道,声音依旧平稳。过了片刻,他又加重语气说了一遍:“回来。”
方天南一手压在剑柄上,沉默而立,如同一尊石雕。
被晚辈挑战还输了,现在半句场面话不讲,按理说颇有失气度,不过在场谁都能明白他的心情。他身上背负的,也不止是他自己的尊严。
这须臾的寂静,在众人眼中无比漫长。终于他微微低头,说道:“白道友的瑶山剑法果然不凡,是我技不如人。”
他回到瑶山船上后,旁观者先是松了口气,复又提起心来。到了这时,瑶山可真的是骑虎难下了。
封云平日出手不多,几无败绩,在蕴灵术上造诣甚高,然而他对剑之一道不大精通,这点也是众所周知。面对白秋声,他在剑法上几乎想不出有什么胜算。
众人注视下,他解下孤光置于案上。白秋声问道:“封掌门不愿以孤光与我比试么?”
“既然只比剑法,还是不要用的好。”
封云从身旁门下弟子手中接过一把寻常的仪剑。孤光有其神异之处,他这样固然是为了公平规矩,却也让许多人不禁暗中叹息——就算用孤光,恐怕也敌不过对方,他大约也只是不愿见到孤光因此蒙尘罢了。
白秋声笑道:“掌门不必如此……”
他在萍桥中央负手而立,面上终于现出一丝志得意满。平心而论,以他今日一举扬名的战果来看,他已经算是十分沉得住气的了。
封云才要踏下船,水面忽地微微一晃。众目睽睽之中,一只不知何时来到了外圈的小船挤开周围的障碍,直愣愣地撞上了萍桥边缘。
只见一个戴着斗笠、垂纱遮面的白衣人从船里跃出,大步朝着湖中走来。经过桥边时,正有个年青剑修在船头看热闹,他脚步稍停,对那人道:“可否借剑一用?”
那剑修一愣,却也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当即解剑一扔:“拿去!我这是出门练手,街边买的,可不是什么好剑。”
白衣人道:“多谢。”
他接过剑,一路走过萍桥,来到白秋声面前。白秋声疑惑道:“你是什么人?”
不只是他,所有人都一头雾水,没搞明白这是个什么状况,今晚发生的离奇事情实在已经太多了。
那白衣人沉声道:“瑶山门下。拔剑吧!”
话音一落,那借来的剑呛然出鞘,一式瑶山剑法的起手已指向他面前。
这一剑来得极快,但并非突袭,其势堂堂正正,就是为了让人接下。
白秋声面带愕然,显然没想到对方说打就打。然而对方以瑶山剑法宣明自身来历,正和他此前所做的一模一样,他再无避战之理,只能抽剑迎上。
出乎他的意料,这唐突登场的不速之客没有利用先机,反倒像是任由对方随意出手。白秋声也就抛下那些杂念,全心疾攻,一通令人眼花缭乱的架势下去,见效却寥寥。
在旁人眼中,白衣人轻描淡写地挥剑,就将白秋声的急攻一一化解。初时的惊讶过后,他们越是看着秋声剑的呼啸寒光,越对这名来客的来历满腹疑窦。
白秋声身在场中,感觉自然更清楚,他一招招攻势泼出,就如同石沉大海一般,甚至叫他怀疑起对方是不是用了什么他不明白的术法。
这念头只是一刹那就被他自己否认了,对方或许有意让他信服,连抵挡的剑式都让他看得清清楚楚。
那分明就是瑶山的入门剑法,就算是不主修剑道的弟子,多少也会习得几手。他素来天资过人,早早就去钻研那些精深剑术,不会多费时间在这些平平无奇的剑式上,也就是向方天南挑战时,才会用上那起手式,以作礼节。
眼前这人所用,的的确确就是那些他见过的剑式。但起承转合之间,却又叫他无比的陌生。
久攻不下间,他也忍不住心中焦躁,这时却听到白衣人说了一句:“还未到要尽全力的时候么?”
他话音不高,不过在场余人都听在耳中,闻言不禁再度打量场中形势。
白秋声此时出招颇有声势,但在有眼力的人看来,却是比他击败方天南时有所不及。如今回想起来,他对上方天南时,也是在半途中奋起反击,最后才使出那令人惊艳的千山万剑。
莫非这位瑶山旁枝门下,练的是什么越战越强的法门?须得交手一阵之后,才能发挥出全力?
众人也就是胡乱猜测,局势发展太快,叫人根本来不及细思。白衣人说完那句后,见白秋声依旧是如先前一般,又等了片刻,忽地剑光一闪,径直指向对方眉心。
这回就算有人先前不认得的,也在刚才知道了这一式的名字——正是方天南使过的“离心共渺”。
秋声剑波澜烁烁,白秋声的面上掠过痛苦之色,手上却半点不慢,以分毫不差的一式回敬。
此情此景,就是他与方天南交手之时的复现。然而双剑相交,退让的却是秋声剑,他仿佛无法直撄其锋,挡下这次后立转守势,白衣人则又是一剑过去,迫使对方举剑相迎。
如此往复三遍,顷刻间双方已是对了三式瑶山剑法,每一次都凶险百出,又妙到毫巅。秋声剑全无破绽,白衣人的剑法则是凌厉无伦,交手之间,直令人目眩神迷。
这时更多人也瞧出了关键所在,白秋声这三剑的精妙,决计远超他先前源源不断的攻势。与方天南那一战,想来也是差不多,只不过那时他先守后攻,看得不那样明显。
三剑之后,白秋声看似不落下风,却好像也失去了从容之色。就见秋声剑锋芒急转,无数剑影从中轰然迸发,如云汇集,正是那一式“千山万剑”。
此剑既出,就是决胜之意,所有人都不禁提起了心,不知这白衣人要如何应对。
他会如方天南一般以力破之吗?那样一来,在剑法上却是输了一筹。又或者,他会像方才那样,用同样的剑招回敬?
这瑶山也少有人能用的千山万剑,今日好像也变得没那么稀奇了,而就白衣人登场以来的表现来看,他能使出这一招,倒也不会叫人太过惊讶。
就在众人的屏息中,白衣人只出了一剑。
在秋声剑万影奔流、云山倾塌的声势面前,那一剑犹如奔雷惊电,刹那间切开了氤氲剑气的迷雾。白衣人借来的剑确实不是什么法器,运使之间并无光彩,然而剑势的险厉奇绝,全不须依靠外物。
就是一窍不通的人,也觉这一剑仿佛月照江河,将那不可抵挡的光华映照在观者心中。剑光稍纵即逝,其意却久久不散,似乎无论过去多久,若是闭上双眼,就仍能见到连天地亦能横断的湛然清辉。
这一瞬间好似过了许久,湖中剑影尽皆消散,又只留下了两个相对而立的身影。秋声剑落在萍桥上,白衣人手中剑尖则抵住了对方脸上那块薄薄的乌木面具。
沉默之中,只听一声细不可察的脆响,面具碎裂开来,跌落在地。
那张面孔被面具遮挡之处,有一条横过右眼的伤疤。它似乎并未伤到眼睛,伤疤中不知为何闪着金色幽光,就像是被细碎的金砂浸染过一般。
白秋声茫然地跪倒在地,想要挽回那块面具,但它已经化作了一捧流散的金砂。他在萍桥上摸索许久,最后拾起了自己的秋声剑,只是拿剑的手不住颤抖。
“既然比剑法,还是别依靠外物为好。”那白衣人淡淡地说。
白秋声嘶哑地问:“你……到底是谁?”
白衣人没有立即答话,他走回刚才借剑的地方,两手捧剑,还给了原主人。
那个剑修刚看了这么一场精彩至极的比试,明显还没回过身来,呆头呆脑地接过来。白衣人道谢一声,随即伸手除去了斗笠。
忽然间,那剑修大叫一声,喊破了嗓子,把周围的人都吓了一跳。之后他就像是被什么术法凝固了一样,张着嘴愣在原地。
起初还有人弄不清这边发生了什么,但当白衣人顺着萍桥,从容不迫地走回众人视线下时,一种绝无仅有的寂静蔓延开来,笼罩了凝波渡。
这一刻,月轮跃出微云,行至夜空之岸。万籁无声间,拂动月光的唯有轻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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