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琼近来颇为顺心称意。自凝波渡归来后,此前数月中那风雨欲来的气氛为之一清,众人无不觉得沉闷尽去,心旷神畅。
妖族固然生性各异,但既然能在芳海中居住,便不像繁岭部那般好战,也少有怯懦之辈。让大家心中疑虑的,只是在胶着局面下一触即发、难以预料的变化,如今王庭已取回慧泉的全盘掌控,扫除隐患,前路由此也清楚分明。
至于被压了一头的仙门是不是心有不甘,双方会不会再生争端,倒也没有谁在担忧的。
平日里周围人做事时是满腹沉思,还是心绪轻快,情形实有天壤之别,统管诸事的西琼对此感触尤深。夏日渐至,眼看王庭中人纷纷换了新装,深色衣袍在这时节显沉,配饰便力图玲珑巧致、清爽可喜,每每成群结队进出,都如新风般赏心悦目。
西琼忙还是忙,没那些闲情逸致,但这弥漫的轻盈气息一样叫他松快起来。现在睡也能睡好了,每天跟着蹭蹭厨房里推陈出新的小灶,偶尔去迫害一下闭门修炼的安子午,自觉得已经达成了劳逸结合的平衡。
这日琐事不多,入夜后阁中空空荡荡,只有几个换班的文书提着夜宵前来当值。夜半已过,西琼索性也收了工,想起有阵子没回家,不如干脆回族地去,混顿早饭,再睡一上午。
芳海中,正是清夜无尘,月辉在树顶遥遥抛洒,宛如白刃上再镀了一层银霜。自慧泉启封以来,此地灵气日益满盈,浸润其中时,诸般妙悟自生,比这见惯了的美景又更令人心旷神怡。
西琼出得王庭,不禁越飞越慢,心道最近修行虽不至荒废,但也不曾十分用心,何不趁此机会勤勉一番。念头既定,他按低风势,正想找个清净地方,不料前方骤见一道剑气掠过夜色,相距虽远,却万难忽视。
其势并不凌厉,与声声林涛相合,自有种大巧不工的意韵。西琼不免羽毛一阵扑棱,十分犯难。
撞见都撞见了,对面肯定也察觉到自己来临,如果假作不知,蒙头飞走,似乎颇为无礼。要飞过去吧,又不知是不是冒昧。
他也没迟疑太久,片刻后就照原路往前。从纷乱树影间降下,面前豁然开朗,一道溪流如玉带盘折,溪边空处,剑修停了手中剑,正看向他来处。
他不再犹豫,化形落地,上前见礼。
“可是打扰了大祭修行?”谢真问道。
西琼一愣,才明白他或许是将这里当作他的修炼之地了,忙道:“不过是恰巧经过,前来致意一二。”
“何必客气。”谢真道,看了看天色,“大祭忙到这个时辰,着实辛苦了。”
“近来清闲了许多,再者我族天性如此,昼夜颠倒是常事,并不以为苦。”
西琼摆手,“阁下此时来练剑,也是十分勤勉啊。”
谢真道:“近来自觉太过懈怠,只好稍加弥补。”
西琼心想咱们眼中的“懈怠”大约完全不是一回事。他视线一扫,看到对方手中那素净不起眼的剑鞘,心中又是一震:原来殿下把阿花的剑也拿给这位用了……
他知不知道这是阿花的剑呢?又或者,这把剑原本就是殿下为他准备的?
以他自己的了解,他相信殿下做不出那等负心薄幸、拈花惹草、见异思迁……之事,只是这状况委实颇为离奇。
不过,想想当初阿花在王庭时,殿下对他们的猜测打趣均是严词否认,虽然大家有目共睹,殿下对待阿花确是另眼相看……越想越头疼,他赶紧打住思绪。
或许是盯着人家的剑看了太久,他眼前忽地伸过来一把木剑的剑柄。
“过两招么?”对方问。
西琼:“……”
他凝视着这打磨干净的剑柄,深觉遇到了人生前所未有之大危机。
要是拒绝会怎样?话说这木剑是哪里来的,为什么谢玄华还会随身带着这东西啊?
只听谢真又道:“几日前初见时,大祭也曾问起过。切磋比试,自当乐意奉陪,若是这时候不巧,也不妨事。”
西琼顿时想起那时的情景,更想使劲晃晃自己的脑壳了。
鬼使神差地,他接了那剑,总算还有点清醒,没有将剑一横,上前挑战。他斟酌道:“我只习术法,剑法不过是花架子。”
他向来口才灵便,论与人打交道,比王庭里那群闭门造车的家伙强到不知哪里去。但此刻面对一个等着和他切磋的剑仙,他仍不由得讷讷:“之前只是……”
要找些好听话来凑合过去,倒不是想不出,可是他心中不愿如此。见他迟疑,对方却爽快道:“只是这剑修的名声在外,又是死而复生之人,见到不免好奇。这却是人之常情了。”
虽然西琼纠结的理由不止这些,可是人家台阶都体贴地递了来,他自然只是点头称是。
对方朝他一笑,尽管在素来冷峻的面容上,并不显得有多么和蔼,但那确是不会错认的笑意。忽然间,西琼后知后觉地察知,他从一开始就觉得哪里不太对的根源在哪里——对方不像往日所见那样一身白衣,而是穿了件王庭的黑衫。
要说他怎么会没发觉,大概是先前被剑光吸引了,之后又心弦紧绷,无暇留意他物。又或是因为,面前这人无论作何打扮,别人注意到的永远是他本身而已。
不过,这装束在他身上丝毫不显奇异,那股气势最是干净利落。
西琼不觉想起了旧日的王庭,先王为人风流,钟爱丝竹管弦、笙歌乐舞,王庭上下也是一片的繁盛颓靡。他为殿下效劳,随殿下回返王庭,其实也没见过几日曾经的景象;之后的变化也非一蹴而就,但诸人自然体察新王心意,一扫昔日风气,个个打叠精神,这才显出简明利索。
若是那时的剑仙前来王庭,想必是处处都格格不入。如今,却是无处不妥,仿佛他原本就是王庭的一员。
西琼看着手中木剑,只要将它递回去,起身作别,就可以赶快结束这不期而遇,飞回村里睡大觉。眼看对方也正等他告辞,神色间并无一丝不耐,他却终于改了主意。
“阁下,在王庭待得还称意么?”他问,“可有什么不习惯的?”
他会犹豫,也是拿不准该不该和对方聊起这些。无论如何,瑶山谢玄华的身份还是颇为特殊,又是因为殿下的原因才留在此处,与王庭、与妖族别无关系。他的事情,自有殿下来关切,旁人若是探问,说不定反而显得冒昧。
西琼身为大祭,主理王庭上下事务,在诸事尚不明朗之前,少说少错、对其敬而远之才是明智之举。
但是,倘若剑仙盘桓在此,总不能始终不与旁人打交道。
殿下的脾气,他多年下来也略知一二,恐怕在殿下看来,对方能随心所欲才是最要紧的。想和人说话就说,不想结识,也不能叫人搅扰清净,总而言之,必不让他有半点勉强。
可是要西琼来说,王庭众人也根本不知道要如何去面对这位剑仙——论来历,在仙门中是数一数二的天骄,论名声,不少年轻孩子都是听着他故事长大的,论修为,也不知道与殿下是谁更胜一筹……
琴台里曾有过三部的名门之后,有过弱小妖族,有过来自乡野的散修,甚至也有过寿命不永的凡人。大家本可以说句我们什么场面没见过,然而这个场面,确实是第一次见。
如此,人人心怀敬畏,又不知剑仙对他们是何等态度,自然踟蹰不前。
指望殿□□察这般微妙心思,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西琼实是诚心期望殿下这桩姻缘顺遂,不论谢玄华还是不是瑶山门下,他未来都将是王庭的半个主人,而非仅仅只是一名贵客。
今日见到对方衣着也改了王庭的样式,大概也有相处融洽之心,他左思右想,还是应借此机会尝试一二,没准就能开个好头。
“王庭处处都好。”
上来先是场面话,西琼也含笑点头,就听谢真下一句道:“只是,时常觉得诸位族人见到我时总有些紧张,是王庭少见仙门修士,才觉得不太自在么?”
西琼:“啊……这个……”
他也是没想到对方如此直白,愕然过后,反倒不纠结了。他也诚恳道:“正因剑仙盛名在外,又是别有不同。”
见对方并无不愉,他又道:“好叫阁下知道,这也并非是有意无礼。”
“何来无礼,我倒觉得是过分客气了。”谢真道,“倘若易地而处,长明随我前去仙门,断不会是这般平和光景。”
西琼:“……”
他想象了一下殿下嫁入仙门的情景,不禁打了个冷颤。谢真又道:“比之仙门对妖族的成见,王庭诸位足称友善。我也知这既有些许薄名在其中,又有长明的缘故,总要面上过得去——但对于我这仙门中人在此,你们究竟是如何看待的?”
西琼发现他确实是在认真地问这个问题。他也确实是在认真考虑,要如何与王庭的部众妥善相处。
之前打的那许多腹稿,此刻都被他抛在一边。他按捺心绪,答道:“就以我自己而言,我如何待人,要看人如何待我。阁下处事向来公道,从无派别之分,世人皆看在眼中;既然阁下不对妖族有那异见,我又怎会拘泥于彼此来历?我想他人,也是如此。”
“……这原是最分明的道理。”
谢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却是我一时间没有看得分明。”
西琼看着这位当代无人能出其右的剑修,凝波渡那晚面对六派、面对仙门众人时他坦然回身的那一幕,再一次浮现在眼前。
他的目光常予人以冷若冰霜的印象,那莫测剑法、端方行事,又为此格外披上了凛然的光辉。然而,西琼此刻又觉得,正如深潭清澈,令人一望即觉出寒意,但那潭水自身,也仅仅是别无阴霾而已。
“至于大家在阁下面前有些放不开,实与阁下是否来自仙门无关……”
他微笑道,“倒是许多人的仰慕之心,不知如何去述说。”
随即,他看到对方沉默片刻,露出了“我知道怎么办了”的神色,让他心中一顿,莫名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待到此间事毕,便找些日子,与诸位切磋吧。”谢真道,“若是有兴致,可来尽情较量一番!”
西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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