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君山从窗外收回视线,案头铜镜波澜微微,逐渐映出一卷信笺的影像。
他将手探进镜中一捞,把那虚影抓入了现世。屋中无人,他正襟危坐,恭敬地将信卷展开。
飞书不长,他反复看了几遍,才令信笺重新化为水波,没入到铜镜中。
愈是琢磨,他思绪就愈发沉重。掌门的信一如往常简洁,最后那“一应诸事,皆可自决”——倘若是初到此地,接到这样的评语,只可说是信重,但在他已经将衡文的诸多古怪之处具信以告的如今,掌门仍似不为所动,叫他难免忧心。
他总觉有一双无形的目光,正在默然审视着他,而他又何尝不是心有疑虑,却没有去深究那藏在他心中的不安?
“前辈?”
阿韵进来书房后,只见对方兀自对着桌上的铺散的卷轴发呆。一只毛蓬蓬的花狸卧在案头,肚皮上架着铜镜,要不是他亲眼见过,肯定猜不出它是水变的。
与这位孟前辈相处了这些时候,他也渐渐抛去了先前的拘谨,现出少年天性的活泼来。名为服侍,其实在他心里暗自雀跃地称之为共事——整理那些山川地理的讯息时,他忙得团团转,出了不少力,自觉这功劳也有他的小小一份。
换作旁人,即使刻意表现出折节下交的雅量,他也不会真就那么放得开,谁知道人家是不是只跟你客气一下呢。
孟前辈则不然,虚话说得不多,却叫他着实感受到了对方待人的认真尊重。
眼下看着昨天被收拾好的卷轴又到处都是了,他挽了挽袖子,问道:“可是要整理一番?”
孟君山终于抬起头,两手把面前的卷轴咻地一卷,说道:“这个晚点再说……劳烦你给黎师弟传个话。”
阿韵一怔,下意识地垂手而立,正色道:“前辈请吩咐。”
书院中不止一个姓黎的,但在这时被称为黎师弟的,除了黎暄外别无他人。他师从山长,虽资历与余人相较尚浅,但年少有为,俨然是当代弟子中风头无两的人物。
“请转告黎师弟,在此盘桓多时,还未能拜见山长,实在失礼。”孟君山道,“我知贵人事忙,但若有余暇,请容我前往拜会。”
阿韵肃然应是。告退前,他似有迟疑,欲言又止,孟君山瞧见了,笑道:“怎么啦?想问什么就问吧。”
“孟前辈……”他犹豫道,“是不是要离开了?”
“那倒没有。”
孟君山摇头,看到面前少年表情亮了起来:“毕竟这边还有许多事未完,是吧?”
他指了指桌上又被他摊得到处都是的卷轴。阿韵欢喜道:“是!”
孟君山又道:“不过,我近日确是有意回山一趟。看情形如何再说吧。”
在池苑这些日子,他偶尔会独自出行,到城中闲逛。鉴于他连门都不走,阿韵有时都不知他是何时出去,何时回来。
见孟君山又埋进了书堆,本应是告退的时机,但阿韵犹豫片刻,说道:“新宛城中尚有许多好去处,前辈动身之前,可有兴趣游览一番?”
孟君山抬起头来,瞧了他一眼。
阿韵以为他要出言发问,为此已准备好说辞。但对方只是答道:“好啊——你说说看。”
*
孟君山并非初次来到衡文这处正堂。庭前古木成阴,石阶洒扫得干干净净,天光如水,在这青墙灰瓦之间亦显出幽深。
新衡文有书院之名,正堂也如书院一般,不像面向凡俗的门面那般华贵,少了些仙气,多了几分尘世的端严。
那将全门派众人容纳其中也绰绰有余的宽阔庭院中,此时只有一名弟子侍立门前,他对走下石阶的孟君山躬身行礼,口称:“孟师兄。”
“黎师弟。”孟君山还礼道,“劳你久候了。”
黎暄忙说不敢,又道:“近来诸事繁杂,山长过意不去,特地嘱咐我们不要慢待了贵客。”
“哪里的话。”孟君山也道,“山长百忙之中拨冗,晚辈已诚惶诚恐……”
两人俱都十分客气,只看这面上,谁也不好说他们是虚情假意。互相致意后,孟君山待要举步离开,又见黎暄朝着正堂行礼,随即转身与他并肩而行,他心中便有了计量。
方才,他拜会衡文山长时,对方只是温言勉励几句,就称修行繁忙,端茶送客,统共他五句话都没说上。有关孟君山最关心的阵法一事,更是一点都没来得及提。
眼下看来,山长是将这些都交给他的得意弟子黎暄来打理了。至于山长为何连表面功夫都不敷衍,与其说是忙着修行,倒不如说是有什么更重要的事情占着他的精力……
衡文是否已经着手营造那组地脉阵法?他心想,除了这件,还有没有什么他未曾想到的可能?
“孟师兄这些日子在池苑,住得可还妥当?”
黎暄的问话将他的心思拉回原处。偌大庭院中,除他们外别无他人,两人不约而同地放缓步伐,让话音止于这片幽静之中。
“好地很,再没什么不满意。”孟君山道,“叫人流连忘返,走都不想走了。”
黎暄笑道:“能让孟师兄赞这一句,也是蓬荜生光。那院子本是给贵客留的,想住多久都成。”
“这可当不起。”孟君山说道,“再者,近日我也想出去走走,或许回门中一趟。”
黎暄稍稍吃了一惊。纵使孟君山知道他早就听过了禀报,仍觉得他这讶异的表情挺像那么回事的。
“孟师兄已将阵图参详完毕了么?”他问道,“还是有什么难处,须得从旁解决?”
“难处也不是没有。”
孟君山转头看着他,“或是说,如今不知贵派究竟有何打算,实在教人难以安心啊。”
环绕庭院的重重碧树投下凉阴,令青石步道不至于热得发烫,但这时刻依旧没有一丝风,沉闷得好似琥珀中央。
孟君山并未刻意摆脸色,相反比他平时还要和颜悦色一点。但只要他正经起来,被他这么一看,那无形的压力仍然让黎暄有些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
他道:“孟师兄的意思是……”
孟君山懒得再敷衍,说道:“这些天来,我也明白了这阵法的大概,余下无非就是去各地走上一走,察看山水走势,但那都是细枝末节。我来此是应贵派之邀,参详阵法,其中未曾揭示之处,也不是靠参详能看得出的——黎师弟何不明示,毓秀在此究竟对贵派有何助益呢?”
黎暄苦笑道:“并非我等有意怠慢,但那阵法繁杂,料来即便是毓秀高徒,通盘解读也要再花些日子,不曾想孟师兄已经胸有成竹。”
捧上这么一下后,他又道:“依孟师兄看来,这古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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