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邑作为锦王朝的都城,自然是繁荣热闹,夜市直至三更尽,才五更又复开张,耍闹去处,通宵不绝。什么衣帽扇帐,盆景花卉,鱼鲜猪羊,糕点蜜饯,时令果品,应有尽有。像是茶楼酒馆食肆这种场所更是日夜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人流肩摩踵接,嘈杂口音也是五花八门,四处各地的方言都像是一锅炖。
夜市里,有那卖艺人的叮叮当当铃铛声,还有那卖糖小贩的箫声,茶楼讲座的说书人声音也是端正明嘹,讲得吐沫横飞,还有着乐师在那旁侧奏乐,讲道那精彩处,台下一片叫好声。
南边又是忽闻一阵马蹄声,几个官门少爷一袭白衣,腰间佩戴三尺青锋,骑着高头大马招摇过街,为首那纨绔少年当真是长得一张好皮囊,风流倜傥眉目俊逸,吸引了不少姑娘暗送秋波。
在更远处的高台更是有两个游侠在此上决斗,高手风范也是十足,台下聚满了看热闹的群众,还有着热心者在那里和其他人讲着两位的名号与辉煌经历,噱头拉满。
堪称是江湖气息十足。
锦久坐在马车内,眼睛瞪得极大,她从小生活便是在那规矩森严冷冷清清的宫里长大,从未知晓那面薄墙外还有这等从未见过的热闹景色。
她的注意力刚被那马蹄声吸引注意,还没等她想明白为什么集市明明有规矩,这些同龄人为什么能骑马,又是被那边的“精彩”打斗吸引了视线,练过刀的她自然是看穿了两个老油条之间的打配合,刚愤愤不平这两位游侠联手演戏欺骗那些外行的观众,又是注意到了更远处的因为鸡毛蒜皮打起来的两个市井无赖……她原先的那股子失魂落魄,也是被冲淡了不少。
驾着马车的老太监只是叹了口气,瞥了一眼外表上看起来恪守规矩,端正坐在马车内,实则注意力全然被窗外吸引的少女,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要求锦久这么一个正值碧玉的少女一定要古井无波不露声色,的确未免太过严苛了。
马车一直沿着大路,绕过了繁华的夜市,江辞掀开马车挂帘,瞅了一眼附近的建筑:“快到了。”
听到了这句话,锦久将心思收了回来,没有附和江辞的话语——也许是因为她那在现在看来有些可笑的皇室脊梁,也许是因为她下意识觉得江辞是个不会因为这样而生气。
老太监曾经和她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要做一个像铜钱一样的人,外圆内方。
那时的她还年幼,当然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拿着铜钱在那里干瞪眼,老太监看她认真在那里瞪铜钱,好像能从里面瞪出来什么东西的样子,觉得好玩,与她解释道:“老奴也不是文化人,这话也是先帝和我讲的,这铜钱的样子呢,其实很有意境的,这外边一圈是圆的,而里边却是方的,做人也是要这样,外边圆,别带棱角,让别人舒服,但是里边也一定要有这么一个方,这就是规矩,原则,谁来都不能改的。”
“小久以后是要做皇帝的,要多看多想少说,要学会装糊涂,不仅要看明白别人的圆和方,也要想清楚自己的圆和方是什么,那个圆,别人随便碰,你要大度,不介意;而里面的方,你要规矩方明,碰者死。这就是一个皇帝该有的东西,小久一定要好好想明白的。”
【江祭酒是一个遵守规矩的人,是一个知道自己圆和方的人】,这个评价如果让朝野里的其他人听见,怕不是头都要被笑掉了,但是这的确是锦久的内心真实想法,即便江辞行事看起来再如何荒唐不经,但却隐隐约约地包含着一个规矩,只要别人遵守了那个规矩,她本身能称得上是位君子,不用担心她会突然感情用事或是脑子一热,也不必担心自己的某一件事情会让她不爽而破坏她自己的规矩或是诺言来针对你——虽然这听起来好像是与祸乱朝野的江祭酒完全相反,但这的确是一个事实。
除了江辞之外,上一位给她带来这种感觉的人,还是那个年迈的许首辅。
在锦王朝,作为一个读书人,如果你不写文章骂一下许首辅,仿佛就是白读了十几年的书,锦久也曾看过那些文章,里面当真是写得激昂慷慨,让人发自内心地与其共情,恨不得立刻就将这块污泥从锦王朝的锦绣河山上刮下。
许孑有三个儿子,大儿子是个沽名钓誉之辈,天天买那穷学生的诗句,还恬不知耻地用他那鸡爪子爬出来的字迹,自称炫耀是自己所写;二儿子倒是个有才学的,只可惜眼光短浅,贪污敛财贪占良田的风采半点不输许孑,几乎是钻进了钱眼里;最小的儿子更是烂泥扶不上墙,沉迷女色,满屋子莺莺雀雀,对那做官半点兴趣也无,整天就是声色犬马,寻欢作乐。
再说道许孑的两个女儿,大女儿性子骄纵顽劣,蛮横不讲理,甚至有过传闻说她用鞭子抽死过自家的侍女;小女儿倒还姑且算得上是名门闺秀,容貌温婉随了母亲,性子也是规矩端正,结果许孑直接将这位送于江辞做妾——这件事情自然又是让许孑有了新的好名声,“卖女求荣第一人”。
真要说起在那些文章中许孑的“罪责”,简直可以说是罄竹难书,说上一整夜都说不干净。锦久曾经也是好奇过,难道就没有一个人想过,为什么他们敢肆意辱骂首辅吗?难道所有的读书人都是傻子不成,他们就不知道许孑如果想要杀他们,要比杀鸡还要简单得多?
后来她也想明白了,答案很简单,大家当然不傻,他们当然知道许孑一句话就能杀他们,但是他们也知道许孑不会那么做——只要在许孑定下的规则内,不去越界,不论他们做什么,许孑根本不会,也根本懒得对他们报复。
说来奇怪,许孑从未表示过这种话语,但是这已经成了锦王朝朝堂之上的一个潜规则,大家看起来好像都是忧国忧民怒斥奸臣,实则心中算盘都是打得哗啦响,你一唱我一和,心里都是门清。
除此之外,许孑还有另外一个身份,他是锦王朝唯一的一位三朝老臣,几乎可以说是真正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党羽无数,堪称是开枝散叶,但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三代帝皇,甚至包括她这个曾经的太子,都没有怀疑过许孑会不会夺权,甚至连这个想法都不会有过,这就是因为许孑把这个方与圆把握得很好,好到让其他人都很舒服。
江辞也是一样,他们是一类人,和这种人打交道,其实并不困难,只要真心即可。
锦久很清楚这一点,史书里这么多的例子故事都告诉过她一个道理,想要好好活着,可以不聪明,可以没悟性,甚至可以蠢,但千万别在其他的聪明人面前自作聪明,漫漫史书,就没有一个自作聪明的人能有好结局的。
锦久又是有些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被放在江辞腿边的长刀,锦夜从她出生起就一直陪在她身边,她摸不到锦夜的刀柄,下意识都会有一种不安心的感觉。
但她最后也只是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闭上了嘴巴,端正坐着,将话语吞了下去。
江辞注意到了她的视线,握起她的手,桃花眸子荡漾,看起来可怜兮兮:“先借我一段时间,等用完了就还你,好不好嘛~”
她的尾音上扬微颤,眸中雾气轻弥,圆润指甲轻轻在锦久手心画着圆,看起来当真是我见犹怜,像是带着钩子一样夺魂摄魄。
锦久没有回答她的话语,她当然不会蠢到认为江辞这句话是在向她借,这装腔作势无非是她的恶趣味罢了——江辞的耍无赖与娇柔外貌很容易让人对她产生“不危险,不着调”等印象,但事实上,别说锦夜,就连她自己的命现在都不属于她自己。
用完了就还你,是锦夜先被用完呢,还是锦久先被用完呢?
天知道。
随着马车的彻底停下,江辞反而是一句话不说,就笑眯眯地盯着锦久看,仿佛如果等不到她开口说话,她就要这样坐上一天。
被迫无奈,锦久终于是开口说了第一句话,打破了她一直保持的沉默:“到了?”
江辞突然露出了一个奇怪的笑容,像是那种老成精了的黄鼠狼抓到了鸡一般,介于狡黠与玩味之间,她从袖中取出一个奇怪的木盒,递给了锦久。
锦久将其打开,里面装着一套襦裙,她看向江辞,有些不明所以。
江辞只是笑眯眯:“要我教你怎么穿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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