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烟寥寥。
随着铃铛声响,三位侍女从门内走出,手上皆是抱着一个檀木箱子,里面装着试过了的衣袍,随后早以在门口等候多时的另外三位侍女又是抱着新的木箱走进,低眉顺眼,悄无声息,如此反复交替。
侍女进屋后,随后一一打开木箱,将衣袍取出,在木桌上摆好,一华服女子就站在木桌边,如果她选中,就示意侍女将那衣服收起,倘若不合眼就直接示意略过换新的进来,整整一个上午,都在重复这么一件事情,诸烟看向木桌,最终被那华服女子选中的衣袍,也只不过寥寥数件而已。
华服女子足尖微微飘离地面几分,在木桌旁飘来飘去,反复检查着那些衣袍,偶尔将阴魂实化,伸手触碰感受材质,她的神情专注,好像在做什么无比重要的大决策一般。
千百年来她一直都是如此,无论做多么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是一副认真耐心的模样。
等到最后一位侍女离开房间,一直端坐于木椅之上的诸烟终于开口打破了屋内一直保持的沉默:“在刚被那两位接到时,我还以为长明城现在的处境会很困难,我还想过,可能会像是食不果腹,礼乐崩坏,再或者是有重敌环绕之类的,没想到会是这样……平静?”
长明城的生活岂止是平静,甚至能用丰衣足食来形容,司法严律,规矩分明,堪称一片欣欣向荣,诸烟想不出来他们究竟会有什么困难,让他们见到新王如此激动欣喜。
那华服女子转头笑道:“让您失望了,如果您早来一些时候,也许能见到那种场面?。”
她自己没注意到,那所谓的一些时候,其实是四五百年前。
芯烛看见了眼前少女的惊愕眼神,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将身体也转了过来——方才女人的脑袋彻底从背后转了过来,看起来颇为瘆人。
诸烟只是看着眼前这位看起来温婉艳丽的绝色女鬼,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好。
如果是左无虑在这里的话,也许应该夸奖对方一声“这一千年来做的好”,然后在叙叙旧?可是她想象不出来那个清清冷冷的女子会如何与故人叙旧。
按照黑白姑娘二人的述说,她已经知道了长明城之所以能在失去王之后还存留近千年不消亡,有一大半的功劳都是眼前这位说话总是柔柔弱弱好似手无缚鸡之力的温婉女鬼。长明城内的结构其实相当畸形,几乎所有的事务都是要经过眼前这位叫做芯烛的女子批阅后才能实施,如果没了芯烛,大半个长明城都要瘫痪下来。
“只要听从芯烛的安排,这座城就一定能长明不熄”,没人会怀疑这句话的正确,无论城外黑雾中出现了多么可怖的景象或是异变,只要那袭华服还在城主府,长明城的居民就不会惊慌害怕,那道身影简直比城门口的那块规矩石还要让人安心。
先前在那新棺之中,白衣侍女就很是崇拜地说道:“芯烛姐姐在小的时候和王一同经历过光阴长河洗沐,只要她身处弃域中,时间在她身上就是不存在的。”
左诸烟看着眼前的笑容里有些歉意的温婉女人,很难想象对方是如何熬过这近千年的漫长岁月的。
所以她在来到新王府后,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沉默着听芯烛的安排,就算人们都认为她是王,但是她终究不是左无虑,有些话只有左无虑才能说,有些事只有左无虑才能做。
左诸烟没资格去共情芯烛,更没资格去弥补她。
在时间面前,任何事情,任何话语都会变得脆弱苍白起来。
诸烟原本以为到了长明城后,芯烛会告诉她,接下来王会有什么职责,比如必须要战胜某个如何可怖的大妖或是其他的什么东西,来解救长明城,再或者会有什么承担气运,要拯救弃域的未来之类严酷职责,只有这样,要付出什么代价,才是正常的发展才对。但是眼前的这位女人没有,芯烛只是为她安排了一处安静的庭院,挑了几个侍女,随后便是选新衣袍,准备祭典,平平静静,天经地义,就那么简单。
诸烟所需要做的,仿佛就只有坐享其成,芯烛将一切都早早就将一切都打点好了,无论是从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开始准备缝织的王袍华服,还是城中的一切繁琐细碎规矩。因为她日积月累对长明城的影响,也没人觉得“新王是个小姑娘不能服众”,都在翘首以盼着新王的到来。
他们期盼什么?新王到来后又能怎么样?能拯救他们?可是他们不是已经衣食无忧了吗?还需要新王什么?没人这样想,只因为芯烛的存在,她将一切都准备的无微不至,左诸烟甚至觉得有她的存在,就算自己不来,长明城的人们照样可以长命无忧,安平乐足。
诸烟问道:“我需要做什么。”
出乎她意料,芯烛并没有避开这个问题,而是轻描淡写地说道:“活着。”
诸烟愣住了。
芯烛看着她的表情,将衣袍拾起,为她更衣,声音轻柔:“对于我们而言,您需要活着。”
诸烟将手抬高,穿进衣服里,略微偏了偏脑袋,女人离她有些近,说话的气息让她的耳根有些痒痒的,芯烛继续慢悠悠的说道:“人活着,总是要有个东西相信着,先前长明城的人们相信王说的话,相信她不会抛弃我们,所以大家都坚持下来了。现在,对于我们而言,您就是新的希望,所以请您务必要活着。”
芯烛像是想到了什么,轻轻笑道:“用王的话来说,您需要做我们的太阳?”
弃域是没有太阳的,所以王需要做弃域的太阳,给人们带来希望和信仰,王需要无往不胜,王需要坚不可摧。
人们需要一个信念,一个能让他们忘记恐惧,能欺骗他们,让他们满怀希望迎接死亡的信念。
诸烟突然想明白了什么,更加沉默了。
她是补天人。
她的职责就是如此,补天,补住弃域通往妖域的封印。
换句话说,她是来堵死这里所有人的希望的。在弃域中的所有人,都必须要一辈子活在这片漆黑之中,等到某天黑水再次涨潮,将长明城吞没,引来最终的结局。
左无虑也是补天人,所以当她来到弃域后,没有与其他补天人一般选择补全封印后离开,而是创立了长明城以救流民,补天之后,再枯坐石亭千年,独身一人镇守黑雷。
这是她对弃域那些到死都相信她的人的弥补。
长明城这个名字本身,就是一个谎言。
诸烟抬头看向眼前飘着的艳丽女鬼,芯烛没有说话,只是低头看着她,眉眼之间没有悲伤与任何怨恨的情绪,只有温和的微笑。
她早就做好了迎接那个结局的准备。
其实芯烛猜得出来左诸烟在想什么,那种眼神芯烛已经见过太多了,每一位知道了她的真实年龄的人都会有这种表情,他们都是这般不可置信或是被震撼到了的表情,好像她做了一件如何了不起的丰功伟绩一般。
其实芯烛觉得没什么了不起的。
无非就是曾经有一个姑娘,她做事从来都不多想,所以芯烛就习惯了替她多想想。
她想都没想,救下来了一大群人;她想都没想,就离开长明城,独坐石亭镇压天道近千年。
无虑这个名字,那个叫茶无忧的姑娘取得是真好,芯烛想到,真是人如其名,一个无忧,一个无虑。
所以芯烛也是如此,她习惯着,习惯着,就成了长明城的城主;再是习惯着,习惯着,千年就这么过来了。
在这千年中,芯烛已经见过了足够多的人,人们中有钦佩她的,有怜悯她的,有崇拜她的,有厌恶她的,也有痛恨她的,芯烛并未对他们的情绪有什么感想,因为无论如何,他们的结局都一样。
都一样。
在芯烛的帮助下,少女穿上了那件衣袍。
是她偏爱的青衣素白。
很合身。
芯烛站在她身后,替她捋平衣袍的皱褶。
屋内的油灯有些昏暗,所以女人突然晃了晃神。
眼前少女的身形,很像当年那位从不多虑的姑娘。
等到一切就绪,女鬼飘在少女身旁,为她推开了身前门。
少女走在庭院过廊中,开口询问着在长明城建立之前,弃域的一些过往,芯烛为她一一讲述着,她本身就是这里活着的史册,诸烟沉默地听着,偶尔问一些问题。
乌木栏杆构成的过廊边挂着照明的灯笼,将黑暗略微驱逐,沉默着回荡着芯烛温婉的嗓音。
芯烛说道,据说在很久以前,人族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辉煌,那时的天下只有一个四大域,四大域中出了一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修行人,他越过了万重山脉,来到了妖域,在妖域与妖域之主达成了共和,最终两人联手打破了槁木谷的封印,于是他们发现了弃域。
那时候的弃域还叫作天外域,它与其他地域没有差别,人们在弃域也开始扎根巩固,仙门王朝开枝散叶,人妖共存,一片安平祥和。直到许多年后,有一处宗门在弃域的最南边发现了相同的封印,他们认为更南方还会有新的领土区域可供人类踏足,如果他们能捷足先登,得到的机遇会是难以想象的,所以他们被激起了贪念,隐瞒了消息,将周遭封锁,私自打开了那道封印。
出乎他们的意料,那道封印并没有如何坚固不可破灭,而是简简单单地开启了,像是被重启过多次,耗损很严重。
芯烛顿了顿,那宗门的结局不言而喻。
在那道封印之后,是漫无边际的浑浊黑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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