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咔嚓!”
随着木铲扬起,猿猴少年深呼吸,将木铲再次铲下。扬起的粗粝沙尘让他呛了半天,等到他抬起脸后,神情有些麻木地开口抱怨道:“师姐,我总感觉我们才是土匪。”
在他身旁,整整齐齐地躺着一小摞或高或壮的尸体,死因更是整齐划一,木筷从眼眶刺入,从后脑伸出,手法干脆利落,四子扛起一具壮汉,将他搬进了那挖好的深坑之中,整套动作堪称是得心应手——自从被巫芫捡到后,这数月以来他已经数不清自己究竟挖过了多少深坑,埋过了多少恶人。
“我现在甚至感觉比起刀,木铲更加顺手一些,”猿猴少年拄着木铲,汗如雨下,他并未将自己身后的那捆刀和符篆取下,“万一以后我真想开了,不用刀了改用铲子敲人,有我这样的大侠吗?”
灰猫躺在一旁,慵懒地用背蹭着拴马的木栓:“都是修行,都是杀人,没差别。”
猿猴少年看着她,倘若只从外表来看,他怎么看也看不出来这只不起眼的灰猫就是造成眼前这一堆尸体的罪魁祸首,他嘟囔道:“道理是这个道理,但是感觉很奇怪啊,就比如以后和人家切磋,人家哗啦哗啦拿出法宝飞剑一堆,我从背后拿下一把铲子……这会被误会是在侮辱对方吧?”
灰猫轻盈一跃,化形为斗笠少女模样高高坐在了木桩之上:“你为什么要和别人切磋?”
听着师姐的疑惑语气,猿猴少年神情一僵,犹豫说道:“像书中那样……?师姐你看过那种阅本吗?高手之间是要一决高下的,像是争取谁才是天下第一之类的。”
说道这里,猿猴少年的话匣子也打开了不少,虽说是巫芫并非如何高高在上,但是猿猴少年在她面前总是局促紧张万分,在他心中,就算巫芫是突然出现的便宜师父,但是师父就是师父,两人之间地位就是不对等的。灰猫则不一样,他在灰猫师姐面前便会放松很多。他絮絮叨叨地分享着自己曾经看过的那么多志怪侠义阅本,神情专注如数家珍,例如高手之间就该与寻常人不一样,江湖之中有如何如何的规矩,刀剑符篆仙术道法种种都要分出个一二三四,他最常最常幻想的就是两人于夜黑风高之夜,站在高楼大厦之顶,一决高下与生死……
说着说着,他有些兴奋地握紧了手中的木铲,转念又是察觉自己握着的只是木铲,顿时垂头丧气:“总之就是这样,我知道我不可能是高手啦,只是有些时候会想这些乱七八糟的而已。”
斗笠少女突然问道:“死了的高手算高手吗?”
四子一愣,这算是什么问题?他思考了一会:“不能算吧。”
斗笠少女理所当然道:“那岂不是说只需要把天下第一敲死然后埋了,你就是天下第一了?”
四子愣住,他的大脑有些没运转过来,感觉灰猫师姐说得哪里有些不太对,但又感觉有那么几分道理,他犹犹豫豫道:“啊?”
斗笠少女反问道:“现如今的天下第一是谁?”
四子脑子中一团糨糊,下意识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
他前二十年不到的年岁全都耗在那艘不大不小的船上了,对世界的认知全部停留于那几个常常停留的岛屿和那些被翻阅到泛黄破烂的阅本书籍,如果不是因为那岳安,他一辈子大概就会这般浅浅淡淡,平平安安地度过。
斗笠少女干脆利落道:“等你见到了天下第一,可以攒钱雇我来杀他,把他杀了埋了,你不就是天下第一了?”
她的语气理所当然天经地义,仿佛事情就是那般简单,让人忍不住想要相信她的话语。四子想反驳的话一大堆,想维护一下自己心中的那个江湖,但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重新默默地将尸体搬起放下。
待到最后一铲子落下,所有土匪都入土为安后,猿猴少年也瘫坐在了木桩旁擦着脸上的汗珠,他突然好奇问道:“为什么要戴着那个……那么厚的斗笠面纱?不热吗?”
斗笠少女说道:“因为丑。”
她的语气很坦荡,丝毫没有忌讳或是什么其他的情绪。
她将头上戴着的斗笠取下,露出了其中的容貌——消瘦的脸颊,并无光泽的干枯灰发,连清秀都不算的平凡五官,还有那略显空洞的左眼眶,眼球像是凭空消失了,也许这副容貌算不上是真正如何丑陋,但决然与好看之间产生不了丝毫联系。
猿猴少年愣住了。
斗笠少女语气认真:“我叫丑丑,这个名字是因为我长得丑,所以我戴斗笠,不想让别人看。”
说完之后,她重新戴上了那顶斗笠面纱,她的举动让猿猴少年语塞了很久,最后闷闷说道:“你可以换个名字的。”
斗笠少女回头,看着沉闷的猿猴少年,知道他是误会成了她那名字是父母取得所以才不改,她摇了摇头:“这个名字是我的主人给我取得。”
猿猴少年又是有些迷糊了,眼前的少女不喜欢自己的长相,却喜欢自己的“丑丑”名字?他又问道:“主人?”
斗笠少女那仿佛永远淡漠的平静语气中居然夹杂上了一丝笑意:“是啊,我是有主人的。”
她继续说道:“我本来也是瘸子的,她给我喂了丹药,所以我才能行走,所以我才能有了灵智。”
猿猴少年问道:“是师父吗?”
斗笠少女摇了摇头:“不是,我不记得主人长什么样子,只知道别人叫她小蛮子。”
猿猴少年突然反应过来,疑惑问道:“那丹药连腿伤都能治好,为什么……”
斗笠少女语气里满是理所当然:“治好了眼睛,万一她以后不认得我了怎么办?”
猿猴少年望着她,斗笠少女显然丝毫没有想过时隔这么些年对方会不会早早把她忘得一干二净。但是话已至此,他实在找不到什么能圆场的话语了,他本来就不是什么能说会道的性子,只能默默抚摸着自己身后的那捆刀。
经过了这么些天的相处,他也早早地给这六柄刀每人取了一个名字,顺序从长到短:竹叶,浅雨,白鱼,听风,稻荷,捉雀。
竹叶太长,以他的臂长想要拔出都要耗费好一番气力,更不必说那竹叶压根就看不上他,捉雀则是另一个极端,它实在是太短了,甚至没有小臂长,但它的重量却是六柄刀中最为沉重的,让猿猴少年吃了不少苦头。最为受猿猴少年珍惜的还是那柄白鱼,它是第一柄也是唯一一柄对四子体现亲近的刀,猿猴少年自然是百般爱惜,每天练刀从不离手,还因为在雪白刀鞘外额外裹上了一层布这一举措而挨了斗笠少女不少白眼。
他握着白鱼的刀柄,凝视出鞘的那几寸寒芒,心中思绪繁多。
许久后,巫芫才姗姗来迟,斗笠少女已经重新变为了灰猫的模样,昏昏沉沉半睡不睡地躺在那木桩上,四子不知道师父去做什么了,只在那深灰衣袍上闻见了一缕血腥味。
随后又是漫长的赶路,上马前四子没有忘记摘下那枚符篆。
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后,四子抬起脸,他们早已离开了那漫天的黄沙,呈现于眼前的,是一片漫长而宽广的陡峭山坡,山坡整体呈深褐色,并无草植,其上凸凹不平,实在是不适合骑马继续前行。从马上下来后,二人徒步慢慢从山坡低向上走去。约莫着走了半炷香的时间,猿猴少年才终于走到了这陡峭山坡的顶部。到了山顶后,他颇为好奇地望着更远处,并没有所谓的“会当凌绝顶”的宽阔视野,相反,在他眼中只能看见更多更高耸的古怪山坡,犹如浪潮,远处的模糊山壁也是一样的深褐色,高到遮天蔽日。
猿猴少年只觉得这里地形实在是奇怪,他扭头看向身旁的师父,想询问那所谓的槁木谷究竟在何处,却在巫芫的眼中看见了浓厚的悲伤,那悲伤仿佛凝固为实体,将空气都迟缓下来。
她轻声开口说道:“这里是树根。”
树根?什么树根?这里连一棵植物都没有,哪里有树根?
猿猴少年突然愣住了,他缓缓扭头望向身下,与身前的远方,那层叠起伏的高耸山坡,它们是树根?
他再一次向远处上方望去,那仿佛无限延伸没有边际的深褐色山壁,倘若说它是一棵树的树干的话,那在这颗大到难以想象的参天古树面前自己简直连最渺小的沙砾都算不上,这让他突然有些窒息。
巫芫突然说道:“它叫茶无忧。”
猿猴少年发自内心地感慨道:“这么大的树,究竟活了多少年啊。”
巫芫轻声说道:“很多年,很多很多年,大家都说她是最没责任心最不能依赖的,遇见事情了她第一时间就要跑路,所有修为都用来延长寿命和保命……所以其他人都死了十几轮甚至几十轮了,就只有她一个人始终活着。”
她抚摸着身前的粗粝树根,像是疑问又像是陈述:“都跑了那么多次了,这一次为什么不跑呢?”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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