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2 章 第一百二十一章 独行(1 / 1)

锦久当真听见了那铮铮马蹄声!

可这小镇酒肆,哪里来的马蹄兵戈声?

锦久猛然从木椅上站起,突然发觉身旁已然不再是熟悉的酒肆,而是漫无边际的滚烫沙尘,随风扑面袭来,一时间令她难以睁开眼睛。

天边夕阳惨红,战死的兵卒与战马堆积如山随处可见,无数被挖出的狭长壕坑如同这片土地的狰狞伤痕,泥土与腥血构成了深沉的暗红色,更远处的宽广城墙上靠着数十道宽阔高耸的庞大登云梯,城墙顶上厮杀依旧未停,惨叫声与兵戈相交声不绝于耳,她再是看向身后远处,围城扎营的兵卒如海潮一般茫茫多,哪怕是由她这个从未经历过战场的人来看,都能明白这座城池已经濒临沦陷了。

她蹲下身去,指尖触及在了被血水侵泡湿软的土地上.

无时无刻充斥鼻尖的腥臭味,粘稠血泥沾染于她的指尖上,锦久脸色苍白,右手有些轻颤,这真的只是幻觉吗?

“光阴画卷看到的从来都不是幻觉,而是真实发生过的过往,”江辞将手放在了她的肩膀上,温热感让她慌乱的心略微沉静下来了些许,“不必担心,无论如何我们也无法改变已经发生了的过往,所以依此类推,这场战争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现在的我们。”

锦久点了点头,继续随着江辞向城墙下走去。

她望着那座高大的紧闭城门,有些好奇她们该如何进入——难道她们也要去攀爬那座高耸的登云梯?她看向自己身上的玄色衣裙,不由得有些懊恼,倘若知道今日还有这种情况,她就选择些便于行动的衣裳了。

江辞说道:“先等等。”

锦久颇为疑惑地等待着,没过多久,那道仿佛坚不可摧的城门便缓缓打开了,号角声悠长绵远——这是投降的信号,这场战役已然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锦久突然愣住了,直到此时,她才回想起来,此番画卷描述的景象是那场著名的温宁之役。

温王朝是鱼鳞铁骑在南域踏平的第一座王朝,同时也是江辞身为国师宏伟功绩的开端,甚至可以说是锦王朝崛起的那个最初起点。

她刚回头看向江辞,却惊讶地发现江辞的脸上并无半分欣喜——灰袍女子只是出神地凝视着那座高大城门,飞尘从她的长袖边绕过,连风都不能在她身旁停留片刻。

那双黑白颠倒的眸子中蕴含着的复杂情绪,锦久看不懂,也猜不出。

等到江辞回过神来,她只是摇了摇头,轻声说道:“城里没什么好看的。”

城中有什么?

人间炼狱罢了。

江辞曾扪心自问过,鱼鳞铁骑为何能那般快地踏平二十四朝?当真是她江辞算无遗策?当真是鱼鳞铁骑彪悍到能一骑绝尘?

都不是。

锦安四年,温宁之役,许孑次子许平,围城三月。入城后,许平下令屠城十六日,男丁尽杀,妇孺分留,共坑杀二十万降卒,城中火光冲天,油脂遍地,街道滑腻难行,掘地三尺,鸡犬无留,此后数余年温宁城都没有半分人烟,被誉为南域最为可怖的鬼城。也是在此役过后,许平的凶名彻底名震南域,所到之城不再有半分负隅顽抗,大幅减少了不必要的流血,锦王朝旗帜所现,百姓自行将城门大开,一气呵成之下,许平兵不血刃拾下十六城。

此役同样震惊了锦王朝上下朝野,许孑也因为此事被清算,辞退首辅一责,当江辞送别这位曾多次与她挑灯夜谈天下事的年迈首辅离去时,白发苍苍的许孑只对江辞说了一句话。

往后诸事,还请江国师替这天下,再多想一想。

再多想一想。

哪怕已经算无遗策,也要再多想一想,多看一看。

切勿以假仁慈而误大事。

但许孑同样与她说过,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

矛盾吗?道理本身就是矛盾的,读书人本身就是在这诸多矛盾中寻求一个中庸之道,寻得一个太平之道,所以请江国师,务必再多想想。

她那一向挺拔的脊梁,也不由得微微塌陷几分,仿佛真的有那么一条道压在了她的消瘦肩膀之上,那所谓功绩中,有多少冤魂在悲鸣哀嚎?

随着她的长袖收拢,二人这才从那画卷之中退离而出,重新坐在了那酒肆木椅之上。

可是锦久还是不明白,江辞此行究竟是为了什么,倘若只是为了让她也窥探一眼那光阴画卷,何必如此千里迢迢赶赴这偏远地带?

“下雨了。”江辞说道,她的目光停留在窗外,锦久发觉她的神情愈发落寞起来。

雨势颇大,看起来还有着愈演愈烈的趋势,乌云在天边密集,白光偶尔在其中一闪而过,声势似蛟龙。

(——————)

平邑大雨磅礴。

随着时间的推移,许多百姓已经很难再对那座悬停与城边的飞升城有什么太大的新奇感受了,除了大些,能飞外,它还有什么特别之处?酒肆是普通酒肆,茶楼是寻常茶楼,街道地面也是青石板砖铺成的,唯一有点意思的地方也就只有那座刻字的墙角了。白云端里没有什么黄金三千尺,也没有什么所谓的白玉阑干乌木墙,除去那剑仙无数的噱头,也就是一座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城罢了。

“我与那顾阶喝过酒。”这句话现如今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了,在这平邑中,哪个老酒鬼没和那顾阶喝过酒?剑仙又怎么样,喝酒不还是得一杯一杯地喝,也没见他境界高了就能牛饮海量啊?

对于更多平邑百姓而言,更大的乐子还是看外地来的修行人踏足白云端。那些在外颐指气使的山上仙人,初次踏入白云端时,哪一个不是拘谨万分小心翼翼?这可给那些茶楼中说书人提供了一大笔说料,茶客就好听这一口,想象着那些名头响当当,各个战绩不得了的江湖大人物,来到咱平邑,不也得把尾巴夹起来做人?要是有人问起:人家怕的是白云端而不是平邑?白云端可不就是平邑!

再要是继续较真追问,那就免不了上火动粗了。

暴雨落在青石台阶上,如珍珠落在白玉盘中,粒粒清脆。

年轻女孩披着蓑衣斗笠,直奔白云端城主府,步伐急切,心急如焚,街道上看见这姑娘的行人皆是笑着与她问声好,她也只能努力憋出一个笑容来,麻花辫子身后甩呀甩,就当是问好了。

总所周知,白云端的顾大剑仙只有一个,不是那十三境的顾阶,也不是那修剑修到走火入魔的顾筠,而是那位刚及碧玉之年的顾纤姑娘——这姑娘可太讨白云端诸多孤寡老人的偏爱了,朝气蓬勃,清澄外向,眼睛里面干净到天生就是个练剑的好苗子,那些老剑仙们总是唉声叹气,这姑娘什么都好,怎么就是不练剑呢?他们真是巴不得把自己的毕生所学都教给这个讨人喜欢的丫头。

可顾纤从来都只是自称江湖第一女侠,顾大剑仙,真要和她说起练剑,那又是一百个拒绝的理由,要么是剑太丑,要么是天气不好,那群在过去被人追着求着教剑术的老剑仙们每次都被那些不着调的理由给气个半死,但在看到那双可怜兮兮的眼睛后,又会心软下来——不练剑又怎么了?有谁规定过剑仙胚子就必须要练剑了?就算不练剑,顾纤还是一个顶顶好的女娃子嘛。

顾纤推开了那道城主府的大门,只看见了站在雨中,一言不发,湿淋淋的顾筠,显然她早就已经到这里了。

顾纤嘴唇微微颤抖,想要说什么,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什么,眼泪哗啦一下就流了下来。

(——————)

一座不为人知的墓碑前,邋遢男人席地而坐。

他将手中酒壶举起,将那酒液倒在了面前的墓碑前,他想说些什么来打破这沉默,但又没能说出声。

“……你当时的感受,我现在也感受到了。”最终,他也只是笑着如此说道。

倒也不是舍不得,只是有些惋惜。

他将身后长剑取下,放于膝上。

长剑名叫云隙,是那个爱穿白衣的姑娘给他取得名字,最后也是这柄长剑斩下了那姑娘的头颅。

这么想来,今日用它来做结尾,也还真是合适。

窥天人一脉,须忌讳的事情太多,从来都说不干说不尽,但是最最关键之处只有一个字。

独。

本就不是什么光彩的道路,哪有什么光伟正大可说?一人独行便好。

所以那年,当他彻底成为窥天人时,那个白衣姑娘就要死了。

现在轮到他了。

他对着墓碑,轻声道:“我对她,愧疚良多。”

现在想来,哪有性格适不适合补天人一说?江辞之所以能想的那么多,不在乎的那么多,无非就是因为没有人愿意偏担于她罢了。

于夏藉而言有左诸烟,于他而言有顾筠顾纤,她江辞一直都不是那个被第一选择的人。

抱歉了,江辞,接下来的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了。

他将手中长剑侧举而起。

暴雨磅礴如下。

(——————)

平衍镇。

一道雷声暴鸣而起,它是那么地近,仿佛是贴在地面鸣响。

“江辞?”锦久惊讶问道。

灰袍女子茫然低头,这才发觉不知不觉间,自己已然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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