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其外天色是早是晚,齐苒心湖中的天幕始终不变,大团浓郁夜色化不开,如稚子涂抹出的墨画般诡谲。深邃湖面无风无浪,死寂如镜面,明月呈现其上,就连皎洁月光也被那浓墨染了几分,而在那湖心石亭中,地面上摆放着零零散散许多玉觥,其中酒液或高或低,皆是没有盈满,残缺破损的也不在少数。
白衣女子身坐其石亭正中,随手捻起其中一盏,放在了手心中,轻声道。
“吭。”
正手,反手,两次翻转过后,满地玉觥中的酒液都消失不见,重新出现在了齐苒手中的那盏玉觥之中,悬在杯中,却不沾杯壁,凝成了一枚圆润水珠。
“这是幽精的敛音水?”残缺女人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手法,但依旧有些疑惑道,“不对,不太像……手法上,更像是除秽的拘小天地。”
齐苒将手中玉觥放于石亭正中央,以确保不流一丝声音出石亭,等到完毕后,她笑道:“是这任幽精想出来的新点子,算是挺方便的手法。”
残缺女人皱眉道:“那种聚灵拘灵的手法,算是除秽那一脉的不传之秘,怎么会在今日传播出去?”
齐苒笑道:“不传之秘?那是因为前几代的除秽是蠢货。”
残缺女人愣住了,她第一次见到齐苒说出这种——明确侮辱的话语,即便她脸上依旧温和笑容不减,残缺女子也能从语气中听出她此时真正的情绪。
即便在先前被那黑袍剑仙飞剑取人头时,齐苒都没有这般鲜明展露情绪。
白衣女子席地而坐,衣衫散漫,她轻描淡写道:“人蠢不要紧,坏也并无大碍,就怕的是又蠢又坏,十位补天人,传了这么多任,不论哪一位,不论本心如何,究竟有没有担当,谁不是开宗立派,想要将天道赐予的手法传播开来?怎么到了除秽这一脉这里,就只传血亲不传外人了?天大的笑话,天都要塌下来了,还惦记着自家长短,她们除秽宗真该庆幸我晚生了千年,不然我就让她们知道……”
她的话语骤然一顿,收回了还没说出的话语,重新露出了笑意,转而说道:“现如今在这万重山脉中,有天赋学拘灵问灵,并且已经学会了的修行人,不算少数。”
残缺女人双眉紧蹙,仍旧不可思议道:“除秽宗其他人怎么会允许她这么做?哪怕她是这一代的巫觋也不可能……”
她在生前,与那除秽宗打过不少交道,深知那座套着符修伪装的宗门岂止是顽固二字那么简单,对于拘灵问灵的传承近乎重视到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地步,不论是谁,只要对那问灵手法起半点歪心思,整座宗门就会如同护崽的母狮一般赶尽杀绝,不惜代价不死不休,残缺女人曾几度怀疑她们是否是被初代除秽下了什么血脉相传的秘法禁锢,以至于到了这种不惜代价的魔怔地步。
“当然不会,但除秽宗已经死尽了,她是最后一位巫觋,也是唯一一位活下来的,”齐苒轻描淡写道,“规矩是人定的,定规矩的人死绝了,定下的规矩自然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
残缺女人沉默片刻,只是轻微叹息:“是怎么覆灭的?”
“故事本身其实挺俗套的,就像那绝大部分重视血统的宗门一样,外姓的弟子太出色,内姓的弟子不争气,两者之间的矛盾日积月累,便成了外姓内姓之间的矛盾,只需要随便加上一个新的小矛盾,啪,就好比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分崩离析,”齐苒语气中有些感慨,“说来还挺有意思的,她们除秽宗哪怕走错一步,都不至于有最后的结果。”
残缺女人轻声道:“所以这一代除秽,是那位天资绝艳的外姓弟子?”
齐苒哑然失笑道:“恰恰相反,她是那位按理来说,名正言顺的内姓大师姐!”
残缺女人语气一顿,有些不解道:“除秽宗重视姓氏,可是天道不会重视姓氏。”
她的意思很明显,倘若那位外姓弟子真的天资绝艳,那么除秽必然是她作为继承人,除秽宗就算再糊涂,也不可能把巫觋的位置交给除秽之外的人去坐,大不了赐个姓氏不就行了,何必咬死规矩?
“只从旁观者的角度来说,巫芫的天资已经足够高了,名望也足够高,无论是师门长辈,亦或是同龄的弟子,都对她有着足够高的评价,按理来说,不会有人对她继承巫觋之位有半分质疑,”齐苒望着手中的玉觥,轻叹了口气,“可是问题就出在这么一句按理来说,现实从来都是不讲理的。”
“在新一代的年轻弟子中,内姓中有一个另类,她的名字叫做巫帷,是除秽宗创宗以来,第一位被允诺进内门的外姓弟子,但没人会将她看作是内姓的一员,因为大家都心知肚明,她是除秽宗为内姓弟子们准备的——陪读?绿叶?其实这种说法是很委婉的,在我看来,那些长老们其实是在刻意让她变得众矢之的,所有的眼睛都盯着她,她哪怕犯下再小的错误,都是在证明整个外姓的不足。但是那个‘情理之外’出现了,在这种困境之下,巫帷非但没有成为陪衬,反而让整座内门都成为了她的陪衬,她的天赋岂止是一骑绝尘,简直到了被怀疑是初代除秽转世的地步。”
“巫帷自己不在乎那些孤立排斥的手段伎俩,但是其他的外姓弟子不能不在乎,她被外姓弟子牢牢地绑定在了外姓之上,那种气氛超过了崇拜,她已经成为了外姓弟子心中的巫觋。每一次比试,巫帷的胜利都会成为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内姓的颜面之上,在这种情况下,就算她自己不想当巫觋,外姓弟子也不允许她不当巫觋,或者换句话说,就算巫帷自己不当巫觋,她们也不允许其他内姓弟子来霸占巫觋这个位置,因为她们都是在巫帷手下惨败的对象,无论是谁,当上了巫觋后都再难以凝聚起人心。”
“在除秽宗看来,有些东西生来就是注定的,你体内流着什么样的血,就注定了你是什么样的人,巫芫以为宗主是在纠结巫觋究竟该选她们俩中的哪一位,但实际上矛盾压根不是选谁,而是该如何‘处置’巫帷这个棘手的点。”
齐苒停顿了一下,摇了摇头,说道:“其实在我看来,那巫帷的确不适合做一个宗主,她一心都在修行一事上,为人处世上简直一塌糊涂,如果将整座宗门都交给她来管理,对她自己而言,恐怕也是一个麻烦的烂摊子,只会拖延她在修行上的步伐,百害而无一利。最理想的情况,就是让巫芫来做宗主,巫帷来做巫觋的位置,一个人做宗门的面子,一个人做宗门的脊梁——”
她轻飘飘地叹气道:“可是这种说法,怎么可能安抚得了外姓弟子呢?她们不允许任何一位内姓弟子,能有资格与巫帷相提并论。”
残缺女人沉默不语。
齐苒说道:“其实发展到这里,依旧是有机会挽回的,但是时间不够了,离巫觋大举的日子越近,这种矛盾就愈发鲜明。最终,巫觋大举照常举行,不出意外,巫芫在巫帷面前输得惨不忍睹。在这种局势之下,除秽宗又选择了一条最不该选择,也是最愚蠢的一条路,她们承认了巫帷的胜利,但又隐瞒了应雷的存在,按理来说,巫帷会在真正成为除秽的那一日,众目睽睽之下,死在可怖的应雷之中——人缘极差的巫帷,是不会有人愿意为她而死的。”
“这是第二个按理来说了,接下来又有新的情理之外出现了?”残缺女人轻声道。
齐苒点了点头:“巫觋大举之后,再过半年,就会是巫帷正式成为除秽的日子,在这三个月中,第二个情理之外出现了。”
“巫芫在失去成为巫觋的资格后,反而卸掉了包袱,心境开朗了许多,她与巫帷之间的矛盾本就因为那所谓的巫觋之位而出现,现如今一切都结束了,卸下虚伪后,两人私下的关系进展飞跃,很快便成为了……能够同床共枕,挑灯夜谈的亲密挚友,对于巫帷而言,巫芫是唯一亲近的朋友,对于巫芫来说,巫帷也是唯一一位能让她流露真实情绪的人。”齐苒笑着说道。
“所以愿意为巫帷去死的人出现了。”残缺女人喃喃说道,她半点笑不出来。
如果巫帷继续成为巫觋,本应该在计划中死在应雷中的她便会活下来,而原本计划中,接替她成为巫觋的巫芫,则会为巫帷心甘情愿地死在应雷之中,这显然是除秽宗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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