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知寒又一次偷偷回头,望向那位坐在屋檐下,安安静静望着庭院中的素衣少女,犹豫来犹豫去,摸着手腕处的鱼鳞,始终没决定好要用什么话来起头。
在这座宽敞庭院中,就没有一位人是她敢于主动搭话:身穿白衣的仙师,齐苒,自然是不用多说,在万重山脉的那些年,那些说书人就差没把她说成天上仙人下凡,琴棋书画三头六臂无所不能;同样是穿着雪白道袍的姐妹俩,商浅商妔,她们俩一位高冷到拒人千里之外,一位则是有些疯疯癫癫,根本没法交流;那位名叫箫蔫,身材高挑到令她有些艳羡的年轻妇人,性子虽说是温和,但总有一种宽容的奇妙感受,仿佛她不是在与一位年龄差不了多少的女子交谈,而是在与某一位——包容她的温和长辈交谈一般,令她感到很是不自在;至于那位衣着华贵,样貌精致的女子练气士,阮织,无论是修为,亦或是言行举止,都令她打心眼地感受到自惭形秽。
还有两位,戴着厚实斗笠,看不清面目的年轻少女,与身后负着六柄刀的猿猴少年,一个变成灰猫爬到了屋檐顶趴着,一个正襟危坐于枫树下,身前横放着一柄狭长白刀,都令安知寒难以搭话。数来数去,最后只剩下这位素衣少女,姑且看起来像是有共同语言的同龄人了。
安知寒颇为局促地走了过去,绞尽脑汁下,只能挤出一句有些干瘪的话语:“我也可以坐在这里吗?”
她突然觉得自己这副模样有些好笑,先前还在族内的时候,都是她被别人这样搭话的……如今还真是风水轮流转了。
那身着简素布衣的少女,没有说话也没有扭头看向她,只是点了点头。
安知寒注意到了她怀中的那个老旧布偶,注意力全然被其吸引了过去,有些惊讶地说道:“这是……待兔?”
素衣少女神情骤然一顿,脱口而出:“你知道这是什么?”
安知寒被她的反应吓了一跳,很是局促地用指尖卷了卷鬓角发丝,小声说道:“以前很喜欢过,听说是药清山那边卖的,好像还是有什么药效的,能促使孩童长高,还能够有利于筑骨延髓什么的,总之卖得特别贵,我当时为了买一个,向阿嬷闹了半天……”
她又补充了一句:“不过都是很小时候的事情了,现在已经不喜欢了。”
她总觉得说出自己小时候喜欢的玩偶这件事情是有些羞赧的,所以下意识为自己辩解了一句,但随后又是立刻反应过来自己说错了话——因为此时此刻,坐在身旁的这位同龄少女,怀中就抱着那么一只布偶兔,布偶上满是补丁,瞎子都能看出来她对那布偶的珍惜与爱惜。
她连忙补充了一句,想要将话题转移开来:“总之,送你布偶的人,肯定是很爱你很重视你的,当时它的价格都快被炒上天了,有钱都不行,还得要有门道才能买到,阿嬷当时为了帮我买一个,麻烦了好多人才买到……”
她还说了些什么,可是陶钰已经一句话也听不进去了。
她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怀中抱着那个丑陋布偶。
一个千疮百孔丑陋在了外表,一个千疮百孔丑陋在了内心。
真冷……啊。
她张开口,吐出了些许寒气,出口瞬间便化作了淡淡薄雾。
这是要化龙的征兆。
陶钰突然清晰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就在今日,这个最糟糕的时间点,她要化龙了,就在那位白衣仙师的眼底下。
绝不能如此,她不能这样化龙,她必须要克制下来……她强行咽下了那口浊气,没有将其吐出。
她的脸色有些苍白,这种感受决然不好受,与吞下一块滚烫烙铁没什么两样,她竭力不让自己露出什么异样的表情,眼前甚至有些阵阵发黑。
怎么会这么疼啊……她看过了书上所说,化龙固然会有苦头吃,可是怎么会这么疼啊,她竭力克制下,也依然不由自主地有些脊梁打颤,她的每一寸肌肤都在叫嚣着,让她恨不得蜷缩成一团。
安知寒说着说着,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尴尬地停住了话语——因为那位素衣少女只是呆滞地坐在那里,那双漂亮眼瞳中很是空洞,右手手指紧紧锢在左手手腕上,看得她有些心惊胆战,很是担心素衣少女折断自己的手腕,很是有些欲哭无泪道:“要不我们聊点别的?……不聊待兔了,你是修什么的?练气士?还是什么?”
素衣少女抿了抿嘴唇,强行将体内奔腾的气息压了下去,轻声说道:“我没有修为,我的修道路被断掉了。”
“被断掉了?”安知寒有些惊讶,又突然有些兴奋,她感觉自己终于找到了一点熟悉的感觉,她能和这位素衣少女成为不错的朋友,“没关系的,修道路是可以重建的,我们族里有秘法的,我可以帮你治疗的……”
因为疼痛,陶钰的思绪有些断断续续,心湖中湖面很是沸腾。
别再说话了,白痴,你难道看不出来我不想和你讲话吗?你们族里什么都有行了吧?别再和我说话了,别再说你的那个阿嬷了,我根本不想听你的那个阿嬷,我只想安安静静地坐一会,为什么这么疼啊……我凭什么去重建修道路?她不希望我修人道,那我就必须要自己断掉修道路,你这个娇生惯养的蠢货什么都不知道,道貌岸然什么,凭什么一直在那里鼓噪不停……我现在不能化龙,要克制住,就算会留下隐疾也不能在这里化龙,好不容易让她对我放松了一点警惕,不能在这里半途而废了……求求你别讲话了,放过我好吗?为什么都要和我作对……
她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快要裂成两半了,仿佛有一柄巨大的刀将她从中劈开,她想要痛哭流涕,可她不敢,甚至不敢流露出来颤抖,因为隔墙有耳。
她竭力挤出一句话来:“不需要,我不需要那些,那不是我想要的。”
“为什么?”安知寒顿住了,她很是有些疑惑,以为是陶钰不好意思,“没有没有,其实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我好小的时候就学会了,阿嬷说我在治疗上很有天赋,很快就能治好的,一点都不疼。”
她笑了起来,眉眼弯弯:“我们说了这么多话,现在应该算是朋友了,阿嬷说了,要帮朋友的。”
“不需要!”
陶钰有些嘶哑地说道,她紧紧闭着眼睛,感觉就差最后一点点了,她再熬过去这么一点点就行了,不要来打扰自己,张口闭口就是阿嬷阿嬷,想要玩朋友游戏能不能滚去别的地方?
接下来会是最疼的时候,可是她一点也不害怕了,再疼又能怎么样?又不会死!她想明白了,她根本不需要什么狗屁大道,她也不需要什么补天未来,她只要亲眼看着那个人死!她要亲眼看到那个白衣仙师众叛亲离身败名裂,她要让那白衣看着重视的一切全部毁在她的面前……
她想要嚎啕大哭,可是她强行让自己提起嘴角,露出了一个笑容,指甲深深地陷入了手腕之中,温热一滴滴落在了地面,她悄然将手腕藏入了衣服中。
为此,她可以付出任何事情,任何代价,任何她珍惜的她拥有的她都可以放弃,她有的东西不多,就那么点,只要能做到杀死齐苒,她什么都可以付出!
一只冰凉的手放在了她的眉心,打断了她的思绪。
陶钰的微颤骤然顿住了。
“小葫芦,爬高楼,攀竹竿,踩墙头……”
陶钰有些不敢置信地睁开眼睛,望着眼前的妖族少女,她轻轻哼着一首幼稚到不能再幼稚的歌谣,闭着眼睛,她身上的那些古怪鳞片慢慢从脖颈蔓延到了全身,从她的指尖,又慢慢扩散到了陶钰的额头,当那鳞片出现在了她的额头上时,那股灼热的焚烧感顿时消减了许多,仿佛那不是一片鳞片,而是一条清凉的溪泉。
“你是不是生病了?”安知寒依然是闭着眼睛,有些不好意思道,“别担心,鳞片什么都能治好的……唱歌是因为阿嬷每次教我的时候都会唱这首歌谣,所以当我唱它时候,鳞片效果会显著很多……”
她慢慢地哼着那首歌,神情温和,暖红烛光落在了她的发梢,缠住了月亮。
陶钰竭力将气息平复下来,满是疲倦道:“谢谢,我感觉好多了。”
就在说话时,那股灼烫的气息从她的喉管,慢慢滑落到了心肺之中,碾过的每一寸都穿出撕裂感。
安知寒闭着眼睛,伸出了另一只空余的手,笑眯眯道:“我们现在是朋友吗?我的名字是安知寒。”
陶钰愣住了,当她想明白了眼前的妖族少女是在说什么后,犹豫片刻后,轻轻握了握那只手,轻声说道:“陶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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