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潮如墨,褪去时也是霸道无比,重重碾过每一寸破碎的山河土地,伏失、爽灵与臭肺三人打一清早就开始了忙碌:唤水填海、缝织残月、重赋生机……她们三人所掌握的神通足以帮助弃域恢复那本该拥有的山水容貌。
随着那轮皎洁明月再度复圆时,天幕间居然落起了不合时宜的鹅毛大雪,在残缺府邸上也盖上了一层厚厚的银妆,厚实又沉甸。
巫芫坐在那残破府邸边缘,向着极远处眺望,手中摩挲着一个颇大雪球,像是打算堆出一个雪人来,纤细手指冻得有些白中透红。
“看什么呢?”白衣仙师坐在了她的身旁,还不忘往身下垫上了一盏纸扇,“是在回望人生?”
巫芫懒得回头应付她,只是叹了口气:“都已经过去了四日,为什么还不放他们出来?弃域的那些修行人们中,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现他们根本不是在参加什么宴席,而是被你困在了黄粱阵中,日复一日地过着同样的日子?”
“当然有啊,”齐苒轻笑道,“但是那又如何?他们全部都明白了真相也没关系,又出不来。”
“那吞贼呢?”
齐苒望向身旁,巫芫的表情很是平静自然,仿佛只是问出了一句很普通很正常的问题。
“今日清晨——为什么要将她也送进黄粱阵中?还找来了新的人来易容成她的样子,易容得挺好,居然没人能发现,”巫芫低声说,“抱歉没和你说过,我早就是半个瞎子了,分辨人更多时候是看皮囊之下的灵,所以无论如何也是瞒不住我的。”
白衣仙师叹了口气,按了按眉心。
巫芫没有理会齐苒,只是继续慢慢说道:“……补天人尽数身死,就连胎光她们也没能活下来,然后弃域彻底被黑潮吞没——这是你对接下来发展的预想吗?”
“话语哪能说得这么绝。”
巫芫轻声道:“身为棋手,不该是最最惜命的吗?”
“这场棋,可不止我这一位棋手。”齐苒轻笑道,“你当真猜不到我在想什么?”
巫芫双眉紧蹙:“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
齐苒拍了拍她的肩膀,站起身来:“看来你对四大域最近的消息着实有些太不了解,对了,你下过象棋吗?”
巫芫愣住了,摇了摇头:“了解得很少。”
“那我就说得通俗易懂一些吧,这是一盘残局,我们只剩下一个俥,对面虽然只有一个将,但是这个将,先手无敌——所以这时候只能卖子,让俥去横冲直撞,闹出越大的动静越好,摆在对方的将触手可及的地方,在对方眼中我们是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立刻除之而后快,他当然忍受不了这种挑衅,”齐苒慢慢地说,“但如果他真的来吃我们了……碰,无子可挡,将军了。”
巫芫沉默了一会,才疑惑道:“除了你和胎光外,还有谁能是帅?”
“我相信你了解象棋很少了,帅在四域九宫,井字之中啊。”齐苒无奈说道。
巫芫的心湖之中终于浮现出了那双黑白颠倒的窥天眼,有些诧异道:“那位会是我们的帅,她能做到什么?”
“她在下一盘棋,落完最后一子时,会实现我们千年来最大的期望——话已至此,不可再说了,”齐苒轻笑道,“听完了这些,你还要继续跟着我等死吗?”
巫芫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睛,懒得理会她。
齐苒站起身,在离去前,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没有回头,只是随口一提:“对了,今天早上的时候,你养的那只灰猫出门了,还带着那只猴子,她们好像去了趟光阴长河……是需要在意的事情吗?”
阿丑去了光阴长河?
巫芫摇了摇头:“不必在意,她应当是去光阴长河中找自己的主人去了……那是我当初答应她的承诺。”
“重逢啊,是好事情,”白衣仙师轻飘飘道,她的话语落在了庭院中,像是浮冰融入水中,无声又无息,“还有什么没完成的心愿吗?最好趁在那位持剑人来之前完成了。”
“你到底想说什么?”巫芫叹了口气,“直接直说,一口气说完不行吗?我还忙着堆雪人呢。”
“那就不打扰你了,”白衣仙师叹气道,“我去拜访下一位咯……真是不想去主动找幽精说话啊。”
她离去时,还不忘合拢了残缺府邸的大门。
灰衣女子挽袖,用指甲划开右手指尖,在那捏好的小巧雪球上点下殷红两点,又在其下画出一线,像是女子的红唇。
那线画得并不好,有些歪歪扭扭,不像是微笑,更像是紧紧抿起的单薄嘴唇,还是个不爱笑的雪人。
她戳了戳雪人的脸颊,指尖的殷红黏在了白皙的冰雪上,触目惊心。
她呆呆地看了一会,突然无声地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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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粱阵中,其实早在第二日时就已经有人发觉了其中端详,消息传开后一片哗然,诸多修行人们义愤填膺摩拳擦掌地聚在了那残缺府邸的阵眼前,皆是断定那白衣补天人必然心怀什么不轨,但在有人提议齐手破阵后,那声讨气势又是缓了下来,终归是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风波。
补天人雀阴一脉的阵法,不可破,至少不可以是自己来破,四百年前那些解印派们的凄惨下场,着实给弃域中的那些老乌龟们着实留下了太多太多的恐惧阴影。再说了,这片大到望不见边际的黄粱阵中,也着实是有酒有肉的好日子,只是软禁于其中,算不上难熬。所以随着时间推移,阵眼前游荡的人越来越少,最终只剩下那位穿着简素衣衫的少女还留在那里。
那是个容貌足够惹人惊艳的少女,但迫于她身上那明眼人都能看出来的深厚修为,没人敢于与她搭话,她只是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望着阵眼,失魂落魄,像是找不到肉身的孤魂野鬼。
陶钰曾经想过很多自己的未来结局,坏结局无非是齐苒最终没有死在她的手中,用完了三次机会后她被轻描淡写地随手抹除了;好结局则要丰富得多,很多时候她会想象自己的复仇——她会亲手将齐苒打到半死,再一路将那白衣仙师带到母亲的坟墓前,让那块孤零零的石头来见证万重山脉之主的陨落。她想象不出来齐苒快要死得时候会是个什么样子,只能想象着那张柔媚的脸上沾满泪水,痛哭流涕地向她求饶,而她会冰冷地像是一块石头一样地拒绝她的求饶,再补上一句“当初我向你求饶的时候你是怎么做的?”,在那白衣仙师哑口无言时,她会残忍地用刀剑刺穿她的心脏……也许砍下脖子会更好,她要看着那张脸上沾上泥泞,就像当初死在她眼前的母亲一般。
她还曾经有想过要不要在那之前,先抓住那两只蠢狐狸,让齐苒也体会体会失去至亲之人的绝望感受,可她最终还是放弃了,倒不是因为那位秋白对自己还不错,也不是因为酒红给她带过吃食糕点,她根本就不在乎这些小恩小惠,也从不把那两只蠢狐狸当作朋友,而是因为她觉得齐苒那种人,根本就不会在意秋白酒红的生或死,没准在她眼中秋白酒红二人就是个为她暖床的丫鬟罢了,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她放弃了这个吃力不讨好的选择,毕竟没必要为了两只蠢狐狸而浪费时间。
除此之外,还有一件让她感到棘手为难的事情,那就是那位名叫桥绿的侍女。
那是齐苒转赠于她的贴身侍女,是个有些胆小,但细腻温柔的好女孩,她在服侍一事上做得认认真真无微不至,说起话来细声细语,皮肤嫩得仿佛一捏便能捏出水来,性格很是善良认真,坦荡到有些时候让陶钰自己感到羞愧。所以有些时候陶钰会想,这么好的姑娘,跟着她这个必死之人,着实是有些可惜了。可每当她提出为桥绿找新的归属时,那桥绿都会骤然眼眶通红,手指轻轻抓着她的衣袖,不说话也不拒绝,就那么安静地望着她,清澈眼瞳中的委屈足以令再铁石心肠的人都感到心中揪紧。所以无论如何陶钰也没法看着她的眼睛说出来那些话语,只能借着齐苒的名号,给焕荣山庄写好了一封信,打算如果真的走到了最后一步,至少让桥绿能在焕荣山庄里有份活计可以做……
陶钰还很认真地想过,杀了齐苒之后要做什么,她要拱手送出齐苒的所有成就,最好是送给那些齐苒所厌恶的人,像是那位颇具野心的齐云门之主。不单单是一个玉璃宗,还有万重山脉中所有归属于玉璃宗的势力,她都要拱手送出,她不仅要让齐苒死无丧身之地,还要让她身败名裂,看着自己生平中所有珍惜的事物都消散于无……每当她从半夜的噩梦中惊醒时,她都会将自己整个人都蜷缩成一团,笼罩在被子中,咬牙切齿地呜咽着流泪,在心中辱骂着齐苒,像是一只自己舔舐伤口的小兽。
无论是什么样的结局,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不死不休,要么是她死在齐苒手中,要么是齐苒死在她手中。
可是齐苒现如今真的要死了。
不是死在她的手中,而是死在一位——根本没听说过名字的人手中,她还被随手丢进了这座阵中,还有一句“如果我死了,你就是玉璃山接下来的继承人”。她甚至没能来得及说出哪怕半句话,就被封印在了黄粱阵之中。
那白衣一直都是如此,只是轻飘飘的一句话,就随意地决定了她的生死未来。
她站在那里,脑海中一片空白,瘦削肩膀微微颤抖。
孤零零的,说是蛟龙,看起来更像条落水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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