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第八章 雨夜访客(1 / 1)

一朝砚遇 扇坠子 2084 字 2023-09-19

南下的贵客被安排在东边的客院里。

这处精致的小院平日里少有人留宿,因着三月雨夜寒凉,李氏早早就让人烧了香炭,点上暖炉和熏笼,叫屋里一点也不至于冰冷。

崔岑今晚喝了不少酒,等他进了暖和的寝间,就发现屋里已经有人了。

屏障后纱帘低垂,那张梨花木漆雕矮床上,两个满脸红晕的俏丽侍女躺在被窝里,枕上散着鸦鸦青丝。

世家大族一直有这种“暖床”的规矩,若是主人不安排反是不重视贵客。崔岑没有继续向床榻走去,也不出声,指尖触到桌几上的陶壶,摸着还是热的,倒出来是解酒的浓茶。

这就是无声的拒绝。

床上两个侍女一直留意着他的言行,见状很有眼色地从下床来。两人均是十六七岁高挑模样,身形已渐渐长开,只穿着肚兜和亵裤,露出秀美的香肩和裸背。这些陪侍的婢女知道怎样展现自己最娇美一面,此刻灯下旖旎,两人或背对或侧对着他缓慢穿上衣服,香艳异常。

若是贵客叫停,她们即刻便能回到床上去。

但崔岑没有,只是平静看着她们穿戴整齐。

两人到他面前,款款行了一礼:“床被已暖好,还请崔侯早些安置罢。”

崔岑含糊“嗯”了一声。

沈太守倒是不吝派送这些美人恩。

崔岑过去掀开被子,果然香风隐隐,冰冷的被窝已被她们用体温捂热。

他检查了一番出去到外厅,外间站立的两人也露出相似笑容,想来大家都受到了这种招待。

“钟意,我一把老骨头消受不起,你怎的也拒绝了?”灰蓝衣袍的中年人摸着颔下一缕美须,笑着打趣身边的小年轻。此人名叫林敢,心思谨慎细密,在燕地官拜副军中郎将,位同正四品。三人中就数他年长,是以时时刻刻打起十二分精神,这等帐中美人可不敢碰。

“林叔,你现在一餐还能吃下五大碗,”那叫钟意的年轻人一点也不扭捏,狭促回嘴道,“可别急着喊老!”

崔岑笑了笑。钟意是他寸步不离的近卫,小小年纪开得三石弓,武艺惊人,倒似乎于男女之事上还未开窍,只喜欢舞刀弄枪。

钟意瞧见他出来,便自觉去门外转了一圈,回来时关上了门窗。

此刻没有外人,崔岑向林敢看去,眸光清亮没有半分醉意,直言道:“林副将,这半天你瞧着沈闵之是个什么人?”

林敢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示意崔岑看向四周:“侯爷请看,这不过是一处空置的客院,竟也如此奢华,这些摆件陈设加起来价值不下万金。沈太守虽主政郓州一方,发迹也不过三代,只算小有家底,这江南多有富庶,怕是要超出我们原先所想。”

崔岑的目光便又深了些:“如今天下之富,聚富在田亩和人丁。江南虽在朝堂没有几位高官权相,但在地方上募养了不少散兵私将,家中佃农亦可随时拿上武器变成乡勇,稍加训练便是一股战力,不能小觑。”

林敢点头道:“这几日我们四下闲逛,乌镇安平和乐,竟似不受这十来年的战火侵扰,茶馆里也只将中原和北地的交锋做为闲话谈资。想来是上行下效,郓州士绅没经历过战乱之苦,这些人现今还没有生出血性来。”

这便是他的回答了,沈太守性子太软,不具前瞻的眼光。

就连钟意也不大看得起沈闵之一家,语气里有轻嘲:“席间侯爷这番强盗行径,若身份颠个倒,怕是我都要讽刺上几句,沈太守却哈哈而笑。”

“不可大意,千里为财,这蹩脚的说辞能唬得住谁?”崔岑负手而立,眼中冷光微闪,“毕竟是在他们地盘上,你我言行末节都要谨慎,尽量避免多生事端。”

“是!”钟意和林敢见他严肃,俱都认真应下。

林敢又道:“侯爷可曾注意到太守家中几兄弟,我观他们四人之间也有汹涌,若是能利用一番,内外齐下,沈家就翻不出什么浪花了。”

“先观望罢,我们还需在乌镇逗留一阵,等到……”哗哗雨声中,崔岑忽听到几声极轻的叩门声,似真似幻,“钟意,你出去看看。”

钟意眼神一凛,手脚却极轻盈地打开门蹿了出去。

崔岑和林敢不再交谈。

不一会儿功夫,钟意就面色古怪地回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穿蓑衣提雨灯的纤丽身影。

等到来人摘下笠帽,露出那张眉目婉然的脸,崔岑才知是为何缘故。

他有些意外:“沈七娘子?”

来人正是沈砚。

她大半夜来这客院,面对三个大男人,倒是没什么慌乱,只礼貌道:“崔侯恕罪,还请容我先除了雨衣。”

崔岑见她这般自在,倒是有了点兴趣,和林敢交换了一个眼神,便吩咐钟意:“去倒茶。”

今晚这大雨来得又急又凶,那蓑衣不过勉强挡雨,沈砚一路走来鞋子和裙摆尽湿。屋里暖气融融,让她雪白脸色回了些红润,她脱下蓑衣挂在门边,又熄了熟牛皮蒙着的雨灯,这才回转身来。

钟意端来茶水,还去屋里搜罗了个小手炉一并递给沈砚:“沈七娘子暖暖手。”

沈砚也没客气:“多谢钟公子。”

外厅里有一待客的方几,边围铺着软垫,崔岑本该请沈砚入坐。然而崔岑的脾性,如今人又到了他掌中,他便站定了没动,也没叫钟意和林敢退开,只静静望着眼前容颜还稍显稚嫩的少女。

他可没忘记,在金石巷中的那两个瞬息。

沈砚也不在意,开口道:“我说几句便走,还请崔侯拔冗听一听。”

崔岑客气道:“七娘子请说。”

“我来,”沈砚望着他,缓缓道,“是想请崔侯几人早些离开乌镇。”

钟意和林敢在一旁围观,闻言都怀疑自己是听错了。

崔岑倒不怎么惊讶,轻声笑道:“七娘子何出此言,我似乎不曾得罪你,为何就成了不受欢迎的恶客?”

沈砚轻启朱唇,并没有被他眼中矜冷之意吓退:“此刻没有外人,崔侯来郓州的目的你知我知,何妨坦诚些呢?”

“唔?”崔岑微微一笑,看向林敢。

虽只三言两语,但林敢已看出沈砚没有落在下风。他心里惊诧面上却是不显,自然地接过话:“沈七娘子怕是有什么误会,我们侯爷南下,一来是为北地旱情求助,二是津口有位太叔公四月里要做九十大寿,侯爷此番也是代表博陵崔氏前来贺寿。”

沈砚心中一动,去到津口贺寿之事倒不曾听闻,她脑中忽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又极快溜走了。来不及追究,她便按下不想,只笑道:“这理由也就能一时瞒过我父亲,崔侯真正的目标,怕是想要动摇荆南的刘开将军,阻隔郓州和川蜀,阻隔郓州和汉王室的联络罢?”

她话音还未落下,便敏感地察觉到小厅里的气氛为之一凝。林敢和钟意已收起懒散姿态,目光如锥,紧盯住她。

面前这人再次出乎了他的意料,崔岑眼里终于多了些东西。他闷笑了一声:“七娘子这是哪里得出的推论,我有些听不懂了。”

“其实这并不难猜,崔侯若是愿意听,我就从崔侯南下开始说起。”

沈砚双手捧着暖炉,镇定自若:“虽说去夏北地是生了一场大旱,燕地也受到波及,但以博陵崔氏的底蕴,要撑过一个寒冬易如反掌。向来不曾主动对江南伸过手的崔侯竟亲自南下来求助,这理由就已十分勉强,此其一。”

“江南四大州郡,若说莱州和蓬阳是在津口王氏手中,崔侯不好开口的话,荆南对崔侯而言却是更好的选择。因荆南从前是由韦氏主政,刘开将军这几年才刚站稳还不曾向汉室和北方好好表态,此时若是崔侯有所示意,刘将军定会咬牙满足。救灾贵在救急,可是崔侯偏舍易求难来到乌镇,此其二。”

“其三,太守府中的暗探这十来年都没揪出过几个,偏崔侯南下之际,我家中就抓到一个荆南益阳的细作。勿论是真是假,我父亲都不免要对左近之邻有所警惕,自古信任成疑,若是刘将军发现郓州有什么动静,难免也要多想一想。这个时机太巧,换了是崔侯,也是要疑心的罢?”

崔岑不置可否:“七娘子如此列举,实则都是你的猜测,半分实据也没有。”

“马上就会有了,”沈砚回望他,“从川蜀来的那支提亲队伍,崔侯不是很快就要将它拦截下了吗?”

刹那间,从侧面而来的两道目光,沉凝锐厉,落在她身上有如刀斧相加。饶是沈砚镇定,一瞬间还是感到背脊发凉。

她已经走到一个十分危险的境地,若一个不慎,她真有可能会命丧于此。

崔岑低头看着面前这个娇美女孩,不得不承认她十分有胆气。雨水打湿了她的裙摆,绒白地垫上因水渍滴落显出了一小块深色痕迹,她应该很冷,但这并不能让崔岑感到一丝怜惜。他仍是没有露出什么她可能期待的表情,震惊,佩服?

他仍是用礼貌的目光,不疾不徐道:“七娘子为何做此猜想?”

“因为这些都是阳谋。”沈砚面对他,心里更多的不是害怕,而是一分快意。冷眼旁观这么多年,有些话她找不到可以说的人,崔岑虽不是什么好人,更不是友人,但他可以做个听众。

“此间事若这样顺着看不出其中干系,不妨逆着来理一理。”

“崔侯志在问鼎天下,若是有朝一日叫天下改姓,怕是不愿看到江南这般富庶且藏兵于民。因崔侯岂能不知此次大乱的根源,正是汉室放牧地方,失了掌控,才叫王侯为患。来日中原和北地尘埃落定,已是没什么再战之力,只剩江南隔江避祸,所以你私心里定是要收归兵权,叫江南削减战力,不存隐患。”

“而我郓州水乡只图明哲保身,想与蜀中粮仓联姻,互为倚助。若真的办成此事,只怕崔侯日后要花十倍力气才能拿下这两个地方,所以你匆忙南下,不但要截住提亲队伍,还要叫夹在川蜀和郓州中间的荆南生出异心,断绝交通。”

沈砚抬头望向崔岑幽深的眼睛,不卑不亢道:“崔侯谋划在若干年后,动手在此时,难怪郓州多数人都没反应过来。但我此来是想叫崔侯知道,郓州也并非无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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