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夜晚,注定不会平静。
当钟意接到崔岑的长随应柏递来的手书时,他刚从演武场结束加练回到房中,一身汗意,连头发丝都在冒热气。
二十一岁的青年赤着上身,宽肩窄背,麦色的肌理分明健劲,十分悦目。他拿手巾胡乱抹了一把脸,待看清楚崔岑写的召令,顿时肩背一弓,进入警戒状态。
出大事了!
钟意把手里的巾帕一丢,抓起衣衫三两下穿好,大步流星迈向侧边的厢房。他作为崔岑的近卫,本是同吃同住寸步不离,唯一的例外便是崔岑回了家中,他不方便跟进内宅。他跟着崔岑在家这么多年,从未有过在夜里被召的经历,而且,侯爷还叫他带上一什人!
一什,便是十人。
后宅里出了什么事,需要这么多人来救急?
钟意挥开门口的帘栊,冲进了东厢,屋里的四五人顿时错愕地望过来。这夏夜实在太过闷热,有二人都打着赤膊,大家正围在方几旁掷樗蒲玩。
虽然近卫队的住宿处没有供冰,但更珍贵的蜡烛反是有的,这些军中糙汉便用来夜里点灯玩游戏。崔岑的近卫当然不止钟意一个,编制是有一支百人队,钟意任百夫长。这支卫队除了出征上战场时会全员到齐,平日里只余二什人跟在崔岑身边,这算是休假了,大家需得轮换着来。
东西两厢各置一什人,此刻原在东厢里间打地铺的其他人,也露出了脑袋。
“全体!”钟意扬眉一喝,眼中锐意迸发,“侯爷有令,来一什人跟我进后宅,即刻出发!”
“得令!”冲天一声吼,原还盘坐在棋盘前的人立时扔下骰子,从地上一跃而立,个个面色严肃,再不见一丝懒散之气。
“快穿上穿上!”钟意反不紧张了,嫌弃地扫了眼这群衣衫不整的部下,顺便重系了自己的衣带。
近卫队中多是二三十岁的青年,平日里混得极熟,闻言嘿笑两声,手脚极利索地将自己穿戴整齐。再等拿上各自的武器,这支什人队便焕然一变,如利刃开锋,悍气隐隐,气势逼人。
钟意已通知西厢的另一什人原地戒备。见人都齐了,这才大手一挥:“进了内宅都管好自己的眼睛,出发!”
队伍在应柏的带领下,飞奔进二门,穿墙过院,轻盈迅捷得像头豹子,扑向了事发地。
……
事发地,范夫人的院门口。
沈砚借来了婆婆身边的女官范俪。这位须尊称一声“俪娘”的中年女官可不简单,她是范夫人的“耳报神”,崔宅里的风吹草动都逃不过她的眼睛。
范俪仔细听了沈砚的交代,一时间只觉颠覆了她往日的认知,不由怀疑起这位沈女君的脑袋里装的什么。但既然范夫人答应将她出借,便是要配合的意思,她忍住心里头的诧异,面上淡定应了。
反正出了事,还有高个儿来顶。
沈砚这个高个儿,看着个子更高的崔岑,道:“侯爷会不会怪我小题大做?”
崔岑瞧见她清湛的目光,却是想起了他们在书房密谈的那一夜,沈砚也是这般智珠在握的神情。他忽然好想摸摸她的脑袋,她头顶的发丝看起来又软又顺。
他的唇角扬起一个小弧,回道:“夫人,大军正在路上,万没有掉头折返的道理。”
“侯爷!”
仿佛是应了他这句话,应柏和钟意带着一队人从路那头小跑而至。
“侯爷,‘风一什’应命前来,请侯爷示下!”
近卫队分为十个什,每一什都有自己的命名,钟意带来的这支“风什”出动时其疾如风,出手时其势如奔,应变机敏,十分灵活。钟意觉得,侯爷大半夜急召定是有十分棘手的事,正是需要这样聪敏敢战的队伍。
“风什”的队员也目不斜视,握紧手中刀剑,等待一声令下。
当前的情况确实有古怪。
这里全是女人!打着灯笼的,看星星的,看热闹的,个个手无缚鸡之力,危险在哪里?哪里需要他们?
崔岑“嗯”了一声,示意钟意看沈砚:“是你们女君需要协助,你听她吩咐即可。”
钟意愣了愣,虽然意外也忙问道:“女君,是有什么事么?”居然是沈砚要调他们来的?
沈砚与钟意也不算陌生了,便笑道:“是我,辛苦各位跑这一趟,是想请你们跟随这位范女官,去府里帮我把一群喜欢乱嚼舌根的仆役押过来。”
钟意有点傻眼,“风什”的队员也懵了。
沈砚犹然不觉,神情自若道:“钟侍卫听清了,凡是范女官指认的人,还在干活的,让他们交接手上的事;准备洗漱的,让他们暂停;正在洗漱的,等他们结束;已经钻进被窝的,也要给我把人叫起来!”
“敢反抗的,就地绑了带来,总之,一个不落。钟侍卫,可明白了?“
都说到这样明白了,钟意哪还有不明白的,但是这真的好吗?
就连他这种粗心的男人,也知道女人扎堆的地方就喜欢搬弄是非,禁绝不了。崔宅里也不例外,而且因为盘根错杂的联结关系,情况更复杂。沈砚这样大张旗鼓,夜半闯门,不留一点情面,她往后不想混了么?再说,听她意思这抓的人还不少,万一真有个几十上百人,她打算如何处置?教训两句放了,岂不白忙一场,还更让人笑话?
钟意脑袋转不过弯来,不由朝崔岑看去。
崔岑却点了点头。
得了,军令如山。钟意再没一丝犹疑,向沈砚抱拳道:“末将遵令!”
听听这杀气腾腾的声音,这事真是无法善了了。范俪的嘴角抽了抽,侯爷女君,还有近卫队都跟着瞎胡闹。
别说,吓吓那群长舌妇倒是可行,她也早看那些捕风捉影的事厌烦了。
亥时的夜,夜深人静,崔宅里却平地刮起一阵大风。
崔家的仆婢们白日里散在府中执役,晚间大多被集中安置在几处院落。此时,除了近身服侍主家的侍女和在各处值守的定岗,仆役们俱都回到了宿处,正说着闲话,排队轮着洗浴。
院门就在此时被敲响。
范俪和应柏领头,钟意带着人迅速奔进中庭,来势汹汹,顿时叫人都唬住了。
一个梳着高髻的胖妇人忙上前来,看看范俪又看看应柏,还是选择向范俪赔笑道:“俪女官,这么晚了可是侯爷有什么差遣?”
这应柏和钟侍卫可都是侯爷的人,这么大阵仗是谁捅了天?
范俪没有理会她,扬了扬手中一张黄麻纸,朝院内高声道:“奉女君命令,以下人等即刻穿戴整齐,到演武场走一趟!”
演武场?那是崔家郎君和侍卫们习武跑马的地方,这大半夜的,来者不善,胖妇人哪还有不明白的。她连“女君”两个字也没听清,紧张道:“俪女官,出什么事了,可是哪个贱婢惹了祸事?”
“一会儿你就知道了,”范俪瞥了她一眼,照着纸上名字念道,“崔金豆,带走!”
胖妇人还没反应过来,钟意已站到她身前,目光森森盯着她。崔金豆脑门上的冷汗顿时就下来了,懵了。
范俪却没什么同情的。这崔金豆是家生子,混到四十岁上成了这里的小掌事,整日待在一群劳役中间,听多了怨言愤语,自己也成了个刻薄爱说闲话的。这人要说大恶是不敢有的,但嘴碎这毛病也真不讨喜。
不知道待会儿沈女君要怎么处置,反正她范俪只是个听令行事的。没错,这份散播沈珏流言的名单正是她提供的。
“俪女官,我到底犯了什么事,你给提个醒儿好吗?”崔金豆见十来个虎背熊腰的侍卫立在院中,彻底慌神了,哀哀恳求道。
院子里的人也早被惊动了,扔下洗脸盆,爬出被窝,都跑到廊下观望,个个面带惊惶。
范俪没回答,只是展开手中的麻纸,严肃道:“叫到名字的,自己站出来,崔桑草,崔元宝,王柳儿,李新,李敏,崔新月……”
一口气,竟报了二十几个人名。
望着虎视眈眈的侍卫队,院中一片死寂。
范俪很满意这效果,对钟意道:“钟侍卫留两个人在这即可,随我去下一处罢。”
女婢,男仆,厨灶上,巡夜队,沈女君说的,一个也不能漏了!
不出片刻,范俪和钟意这一番虎狼动静,迅速传遍了东府,正传向西府。崔宅里无数熄了灯的窗户,又亮了起来。
……
沈砚和崔岑先回了一趟大屋。
沈珏母子已被接来,此刻吴娘正陪着她,年年在陪小范槟玩儿。
见到沈砚进门,沈珏原有一肚子话说,却在看到崔岑时,她缩瑟了一下。她已经知晓了今晚在范夫人院外的那则流言,这流言让她浑身发抖,心寒无比。
她着了道,范家不会放过她的。
“侯爷……”救命!沈珏双膝一软,却被吴娘先行扶住。
沈砚望着她,神色一如晚宴时那般温和从容:“四姐不必惊慌,我保证你不会有事。”
“别忘了你是个母亲,不要叫范槟看到你神情不安而害怕。”
崔岑也安抚道:“四姐安心,此事我会处理妥当的。”
“阿桃,你去书房,”沈砚又吩咐道,“把我那套凿砚的刀具拿来。”
阿桃即刻去了,捧了一只尺长的匣盒回来。
沈砚打开那只木匣,只见匣中排列着十几柄细杆小铁刀,圆刀、铲刀、尖刀、平刀、刻刀、斜刀,薄而利的铁制刀头只有小指甲片大,看起来没什么危险。
她合上刀匣,冷静道:“带上,随我去演武场。”
记住小说阁地址:xsg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