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到港啦!大家排队入关哈!男女分开,不要混杂了,各自关口连着不一样的澡堂子,走错了也是麻烦!”
船是半夜就到了港的,只是天亮了才轮到乘客们上岸,新建起的码头外,排队在泊位靠岸的船有二三十艘,一个泊位都不够,一共四个泊位,两个是货船专用的,一大早就能听到龙门吊下,骡子高亢的叫声,还有远远传来的牲畜气息,混杂着强烈的海腥味,对于内陆人士来说,是很生动的刺激。
“这就是鸡笼岛啊……”
刚走出船舱,感官便被占得满满当当的,不论是这椰青水蓝的岛屿风光,还是暖热中带着湿气的海风,又或者是复杂生动的气息,还是耳边不断响起的吆喝声,力工挑夫们搬货上车的呼喊声,对黄小凤来说都是全然的新鲜事,她不由站住脚步,游目四顾,看了一会儿,才紧了紧手中的包袱,往关口走去。
“姓名籍贯。”
“黄小凤,三元人。”
“来鸡笼岛做什么?”
“奉命来,做算学老师,上专门学校。”
一边做老师一边上学,在此时的买活军是极为普遍的事情,关口的吏目闻言颇感兴趣地看了黄小凤一眼,“倒是个聪慧的女娘,上什么专门学校?农学吗?”
“机械专门学校。”
“哦!”这吏目立刻就恍然大悟了起来,“难怪,难怪!也该的!”
为什么会说这一声‘也该的’?便是因为女子天生便适合同机械打交道,这里的理由是很分明的,第一,六姐曾经说过,女子更擅长算学,而搞机械的人算学必定是要好的。如此说来,女子就是天生的机械工料子;第二,则是因为机械的制造不太需要人力,倒是修理很多时候是需要灵巧的小个子去做,这样可以到处去钻,去修,手小也能在小巧的地方上用劲儿,这是个蛮力很无用的地方,一般女子的力足以胜任,但块头粗大的男子,往往没有女子这么细巧,并不是和一般人想的那样,越是力气大越好。
第三,则是因为女子是最需要机械来补充她们在蛮力上的不足的,这是有数据佐证的事情,黄小凤因为自己是算学老师,对于数字特别留心,她记得关于农具机械化,譬如插秧机、铁犁铧这些农具的普及,在农妇之中是最快的。
农妇租用插秧机的愿望非常的强烈,比男性要强烈得多,这个是插秧机厂家在广告中提到的一点。女人,本就更应该推崇机械,使用机械,所以谢六姐爱用女机械师,也就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了。
黄小凤便是因为这个缘故,投考了机械专门学校,她本人对于机械是完全无可无不可的,但是,既然报纸上这么说,便也把机械算作了自己的专业。在此之前,她其实并没有接触到什么大型的机械,便连插秧机这种东西,因为她家生活在县城,实际上也没有亲眼见过。
像黄小凤这样的女孩子,她的生活的确因为买活军而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本来她连自己擅长算学都不知道,更没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将必须出门工作。黄小凤在去年买活军过来之前不过是十二岁,由父亲抱在怀里开蒙认了大概几千个字,她父亲是本地的秀才,后来给商户做账房,家里养活的就是一儿一女,对孩子们都很疼爱,黄小凤从小在家就不怎么需要帮忙家务。
本来,黄小凤只需要等着十五岁成亲的——买活军来之前,本地有过一阵子抓紧成亲的风潮,很多十四五岁的女孩子着急地嫁了人,因为婆家一听说买活军可能要占据整个福建道,便不愿意太耽搁了亲事,抓紧先成了亲,生个孩子,免得买活军来了之后,拖来拖去,白费了从前的彩礼。
而黄小凤的婆家也有这个意思,想先办了亲事,把小凤接过去,等十五岁再圆房,但黄秀才觉得女儿实在太小,而且他是个爱看报纸的人,认为买活军来了以后,女儿可能会有新的前程,便婉拒了婆家,双方商量了一下,和气地退了亲——这在民间其实很常见,现在三贞九烈,一女不二夫什么的,在民间还是当故事来听的。
两家的交情虽然没有断,但之后也不太走动了,她原来的婆家赶紧在买活军来之前,给他们十四岁的儿子娶了一门亲,并且圆了房,去年买活军进城后不久,黄小凤便听说她原来的未婚夫已经要当爹了。
至于黄小凤,她因为没有成亲,的确是过上了和以前完全不同的生活,她所学、所想,以及所要面临的问题,都和从前截然不同了。她开始学算数,而且发觉自己和父亲一样都颇有天份,因为今年就满了十三岁,她也发现自己必须找个半日的工作,不能在闲在家里,原本黄小凤想的只是嫁到婆家之后,怎么讨婆家人的喜欢,但现在她突然间面临了择业的问题:工作是必须找的,不然黄家一个月得付三百文钱,虽不是花不起,但哪家百姓也不愿意白白地花这笔钱。
既然要找工作,那么就要衡量如今的‘就业市场’了,黄秀才是个有见识的人,他觉得,不论儿女,最好的去处都莫过于在衙门里能当个吏目,那是最体面的,不过现在三元县还是新占之地,在买活军再度扩张之前,便只能数日子来熬时间,本地人要等三年才能考吏目。在这之前,衙门里的吏目几乎都是外地人。那么这几年内,他觉得自家几口人最好是为三年后的吏目考试来做准备。
做什么准备呢?黄秀才以为上专门学校,就是个最经济,最稳赚不赔的准备。第一,专门学校有钱拿,而且可以全日制地学习,这是很好的事情,学习的效率肯定比做别的工作要高,第二,在专门学校里结识到的同学,将来肯定都有很好的前景,在人脉上也是不错的积累。第三,专门学校读出来,即使考不上吏目,也可以寻一份工钱很高的工作,毫无疑问,工作的前景也会比读完扫盲班就急匆匆地就业三年来要好得多。
在这样的考量之下,黄家四口人,除了秀才太太之前不太识字,也没心思学算学,也不愿出门去上工,想着在自家一处闲置的小院里开托儿所,方便照顾家里之外,黄秀才、黄大哥和黄小凤都打算投考专门学校。
黄秀才因为一直做账房,便打算投考会计学校,黄大哥想考水兵学校,因为他自幼水性很好,而且对山川地理有突出的兴趣,不论是话本还是报纸,凡是有提到地理的段落,黄大哥都会反复阅读,甚至还会亲自抄录下来,他觉得去做水兵是很能满足自己的愿望的。
黄小凤本来也该和父亲一样,报会计学校,但会计学校现在有很多人都报考,竞争相当的激烈,衙门的女吏目便建议她考机械学校——其实就是把自己的成绩和一些平时的考卷寄给专门学校,让他们去审阅,目前来说,专门学校的筛选也只能做到这个地步。
既然如此,黄小凤也就从善如流,寄出了自己的考卷,一个多月以后,居然等来了录取通知,而且得知自己是被在鸡笼岛上建设的机械学校录取,这一点对黄家来说是很意外的,原本他们都以为黄小凤会去榕城或者云县、彬山读书,听说那里才是机械厂的大本营。
但老百姓是不会知道衙门的事情的,鸡笼岛上当然也要建机械学校,因为一个新岛屿对蒸汽机的需求是非常旺盛的,而且鸡笼岛对买活军的战略意义非常重大,在规划中,蒸汽机必须能实现本地自产,甚至于最先进的小型蒸汽机,也被优先部署在鸡笼岛,进行实验性的压路应用。
而彬山大本营的人员,现在很多都转移到鸡笼岛上去了,黄小凤实际上是因为自己的性别(买活军所有人都认为女人更适合做机械师),以及鸡笼岛处新增的招生需求,因此才被录取。她既然不知道其中的弯弯绕绕,也就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不过对结果来说也没什么区别,黄秀才觉得现在既然变天了,那让女孩子出去闯一闯也没什么不好,再说,不考也罢了,考上了不去,那会不会扣政审分呢?
黄小凤就这样登上了离乡的马车,她离家时带了两个大箱子,一个随身的包袱,母亲把钱包缝在她的圆领衫内侧,贴肉放着,在里头塞了两千元的钞票,记得最熟悉的则是家里的地址,黄秀才没有考上会计学校(也有买活军认为女人比较适合做会计的原因),他们两老还在家里,离家的黄大哥和黄小凤可以往回写信。
哭大概是哭了几场的,黄小凤原来连县城都没出过,现在乍然间就要去几百里外的鸡笼岛,怎么能不哭呢?但这种悲痛又只是还好而已,因为本来她懂事以后就知道,自己十三四岁也是要离开家的,只是从前是嫁人,现在是出门务工而已。
在路上的日子,不算是太难熬,她们搭乘的马车是官营的,在水泥路上跑得很轻快,乘客都是去外地上专门学校的学生,彼此也在谈论着就读期间的收入,他们中大多数人都是上全天的学,只有黄小凤,因为鸡笼岛也很缺老师,只能上半日学,另外半日要去做算学老师。
不过,她的收入也因此变得比较高,算学老师一天是35文,在鸡笼岛有艰苦补贴,一日多5文,这一日就是40文了,上专门学校也是有钱拿的,本来一日是20文,她只上半日学,那就拿10文,这里是50文,一个月就有一千五百文了,她爹给人做账房,以前一个月也就是二两银呢,黄小凤还在上学,就都快赶得上爹了。
“鸡笼岛肯定苦!”
但也不是没有忧虑,在马车里的大家对鸡笼岛都有自己的印象,尤其是车子到了泉州之后,那里有一些学生,他们的亲戚去年就去鸡笼岛了。“那里气候虽然好,但几乎什么都没有,肯定是很苦的。这五文钱我们拿得真是不亏。”
来鸡笼岛的学生有男有女,学什么的都有,机械专门学校似乎还不算很热门,男丁多是去当水兵,去学农,而女学生们很多都和黄小凤一样,是被动分配到机械专门学校去的,共同的特点便是算学很好,而且心灵手巧,有些女学生很夸耀自己的女红,“可惜买活军这里并不看重这个。”
要说吃苦,黄小凤对自己的忍耐力没什么底,她不算太娇生惯养,但也没有真正地过过什么苦日子。用她有限的经验来衡量的话,那么黄小凤并不觉得这一轮赶路有多苦,和家里肯定是不能比,但晚上能睡在驿站里,床铺上没有什么虱子,不必又剪短了才留长一点的头发,她觉得就不算是太吃苦吧。
能住在驿站里,是因为她们的路费是衙门给出的,三元县现在和以前比要繁华了许多,商队来来往往,运的都是各式各样的货物,这些运货人晚上都睡大通铺——图便宜。运货的人,在路上一文钱都算是成本,自然会尽力地去削减,不可能去住什么单间,他们对骡子比对自己还要好些。
在吃食上也差不多是如此,黄小凤的吃食在买活军到来之后,已经有了很大的提升,白米饭可以尽力吃饱,还有加餐,一顿能吃一个蛋——便是账房,以前也没有顿顿吃肉的道理,三两天能见次荤腥已经算是极好的人家了。
买活军每到一个县,第一件事是忙农务,第二件事便是忙着开养鸡场,过上三五个月,鸡蛋便到处都买得到了,白米的价格也跟着被打了下来。一般的百姓,到这时候已经开始‘我们买活军’、‘我们买活军’的说个不停,而黄小凤当然也喜欢吃鸡蛋,当然也对‘我们买活军’的养鸡场抱着极高的好感。
在路上,他们吃的没有在家好,但又比买活军来之前更强一些,一顿能吃两个大光饼,还有卤肉配着,晚上在驿站里,也能炒个鸡蛋来吃,吃完了还要签字,证明今日的餐标没有弄虚作假——很多人都是在签字后才开始对‘餐标’这个词发生兴趣,开始研究他们每日里的餐标。如果不签字,哪怕是吃糠咽菜,只怕也觉得是旅途中常见的事情,不会有丝毫的怀疑。
到泉州之后,本地的教育主任把他们这些专门学校的学生集中在一起,请吃了一顿饭,这顿饭是很豪华的,不但一人一个鸡蛋,而且有肉——鸡肉随便吃,虽然依旧是鸡,但也很可以看得出买活军爱护学生、重视教育的风气。随后她们便上了船,黄小凤直到此刻才觉得旅途的确有一些辛苦,因为去鸡笼岛的人实在是太多了,在船上大家只能不可避免地住了大通铺,唯独的好处便是女学生单独一个船舱,至少相对都清洁一些,也不必太担心钱款的安全。
但不论如何,在吃食上也是没什么亏待的,一顿一个鸡蛋,总是能够保证。黄小凤觉得,虽然她从小到大也没有饿过肚子,但她还是由衷地觉得——只要吃上的待遇能保持,那么,在鸡笼岛这里哪怕是要住帐篷,总也是能克服的。专门学校要上三年,忍耐三年其实想想也还好呀!总是比嫁人好,从前买活军没来的时候,一嫁人就是一辈子的事情,那时候不顺心,可得忍一辈子。
当然,三年之后的事情,黄小凤是不会去想的,她会不会喜欢机械这个专业,也根本不在她的考虑之中,被安排做什么就去做什么,在百姓心中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毕竟这还是百业各有籍贯的时代,衙门觉得你可以做机械师,那就试着去做一做呗。黄小凤的同学里至少八成以上,对于她们要打交道的机械没有丝毫的概念。
过了关口,被带到浴室里去洗澡剃头——虽然只坐了两天船,但船上还是有跳蚤虱子,她们被咬了好几个包,虽然这在以前也是常有的事,但干净了一年多,便觉得这虱子包很痒了。黄小凤很顺从地剃了头,熟练地戴上早就准备好的裹头巾,和三元县偶尔能见到的畲瑶蛮一样,因为在三元县就剃过一次,早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实际上现在三元县街头也有很多光头、寸发女娘,别人看都不会多看一眼,完全已经习以为常了。
从澡堂出来,大家便很熟练地列起队伍,等待着人员集结后,统一去教谕处报道,再一起去衙门领铺盖,分配宿舍。这都是专门学校来接人的干事在路上讲解过的,现在干事也不知去了哪里——他一路都不肯吐口说太多住宿条件的事情,便使得大家多少都有了些领悟:大概是要住帐篷或者茅屋了,水泥房是别指望了。
从码头往内,一路都是灰土,处处可以见到工地,黄小凤虽然接受了住茅屋,但也不禁暗自期盼着三年内能造好学生的宿舍楼——也不求是什么水泥房,正经的木屋如果能建一些已经是心满意足了,或者吊脚楼也可以,她完全没缠过足,可以爬吊脚楼的陡梯子。
“小凤,快看!”
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身边的同学突然扯了扯黄小凤的袖子,兴奋地指点着远处,“那就是蒸汽机吗?那,那就是我们要学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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