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灾难和政治活动联系在一起的人,居心非常叵测,多数为用心险恶的暴徒,是买活军和敏朝,以及天下所有想要进行有序生产,安稳生活的百姓共同的敌人……话说得这样重啊!”
江阴丰饶县,宽绰的县衙公堂内,十几个兄弟——又有四五个妇人都聚在一处,也正听站在堂前的小年轻大声读报,读到这一句时,众人的脸色都有些不好看了,因为他们就正是以京城灾变作为起事缘由,并且成功地推翻了县衙的统治,将丰饶县的大权掌握在手中的。
虽然,一旦夺权之后,便立刻派出了使者,前往接壤的许县、衢县,恳请谢六姐派人前来接收,本县堂口的所有兄弟,都愿服从六姐调派,但正所谓是当着和尚不好骂秃子,买活军的这一番话,依然让他们心里忐忑,哪怕不少人在拿到《买活周报》时,已经看过一遍联合公告了,这会儿也不由得还是反复地咬文嚼字起来。
“多数为用心险恶的暴徒——这不是也有少数吗?这句话重点在下一句,有序生产、安稳生活,这是啥意思,我看就是这个标准,那就是不管拿下衙门时有没有死人,关键是,能不能拿下衙门,还有,衙门打下来以后,生产生活有没有受到影响,对不对?”
楚香主就是其中思想最为积极的一个人,他也不能不积极,毕竟此事是由他一手推动,现在楚香主也是丰饶县暂代县长——不像是一般的乱军,拿下一块根据地之后,就开始称王称霸,大封手下了,丰饶县的起义是很有时代特色的,因为紧靠着买活军这样的庞然大物,他们最初的野心和诉求就很简单:归入买活军中,接受他们的管理。
所以,楚香主封官许愿时,许的也都是实实在在的局长、主任之类,他自己的头衔也只是个暂代县长,能不能摘掉这个帽子转正,还得看买活军来使的考虑了。
“若是这样讲的话,那我们丰饶县的兄弟们,是怎么也不算暴徒的。”众位兄弟们心里立刻就安稳了不少,纷纷七嘴八舌地说道,“这个连买活军的兄弟姐妹们,都是可以作证的,我们可没有像济州府那些流氓无赖一样,到处去抢百姓——这半个月下来,大家都是有目共睹,咱们县城的生意,是不是比以前更好做了嘛!”
“就是,要我说的话,咱们丰饶县的衙门、老爷们,那才是有序生产、安稳生活的百姓们的公敌呢!”
“买活军处事一向公道,定不会冤屈了咱们的!”
并不是对买活军就这么有信心,而是除了这么想,并没有别的办法,毕竟丰饶县的兄弟们再勇猛,也不可能比得过买活军的天兵天将啊,丰饶县这些人,对买活军是非常了解的,根本就无法兴起和买活军对抗的念头,在他看来,有些消息比较闭塞的内陆县城,在最近几期周报过后,应该也能明白,自己的那些土兵,和买活军的天兵天将,和他们的仙飞相比,是多么的孱弱了——
不错,《买活周报》上,关于南洋攻伐的新闻,在过去一个月内,已经刊行各地了——京城因为有对讲机,有自己的情报网络的关系,得到的消息有时候比买地内陆城市还快些,像是丰饶县这样,和买地接壤的内陆县府,大概报纸刊发七日之后,就可以拿到了。
这样的报纸,理所当然,在各地都激起了强烈的反响,若不是京城的灾变也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这个月,各地的茶楼饭馆,讨论的肯定是买活军的头版报道上,那明显是仙人视角的京观山峰——那万人京观,从前只在传说中出现,真不知道它垒起来之后,会是多么的壮观!
从京观脚下的人来分辨,这京观的高度,是让人瞠目结舌的数十米,当真是如高塔一般,而京观旁的条幅,又和买活军的出征长联一样,顷刻间就夺去了众人的眼神——买活军有仙画,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但仙画毕竟只是当时看过,留不下什么痕迹,他们现在发展出的这种翻印版画:用仙画镌刻铜版,制作成的版画,虽然是画,但栩栩如生,非常写实,是所有从前的版画不曾有过的精细,刹那间也就风靡大江南北,成为众多百姓争相收藏之物了。
在战事之前,这版画中,绘画人物的内容无非是岛船展览,又有一些新闻报道,比如南洋驸马庄长寿,就是因为有了版画的帮助,忽然间成了个大名人,但这些所有人像,都不如京观这一期令人震撼,这一期报纸在各地都是供不应求,很多人愿意出三百文、四百文,甚至是一两银子来购买原版,而不是买翻印版——
本地的翻印版虽然便宜,十文、二十文一份,但版画模糊,没有收藏价值。自从有了版画,本来卖五十文一份的原版,就已经抬价到一百文一份,而且销路还比从前更好,这一期京观版画,在丰饶县最后是叫到了七百文一份——就这样,楚香主也还是自留了一份,他时不时就掏出来看一看,望着那黑白版画中,烈烈飘动的条幅出神——‘犯华夏者下场如此’……太威风了!叫他这中年人的热血,也不由得沸腾了起来啊!
说不上是不是有这些版画,这些报纸潜移默化的影响,楚香主的胆量,无形间也逐渐变得有些大了起来,他也不再压制着手下兄弟们逐渐热切的呼声了——想要加入买活军!想要接受买活军的管理!
这不仅仅是为了私盐队行动的方便,说实话,作为本地最大的私盐头子,现在也是买物的总经销商,楚香主和堂口的兄弟们,在丰饶县过的肯定是最威势的日子,就连县里各位老爷,见了都要堆笑寒暄,谁都知道,他们是最‘有办法’的。
而丰饶县这几年的光景,托赖着买活军,也比从前要好得多了——丰饶县这里自己一直就有江运码头,又因为有信江,很适合走航运,货物或者走陆路从许县,经信江,到丰饶县中转到长江航运,又或者从云县出来,走海运到之江道沿海买活军的私港,又从私港上船,转河运到丰饶县这里,再走长江航线,往沿江的码头一路扩散过去。
不管怎么走,在丰饶县进行集散、中转,都是最恰当的选择,因此,这几年来丰饶县的商贸是非常繁盛的,人口的变动也极为剧烈,原本丰饶县的住户,很多都搬迁去买活军那里了,而内地的百姓也飞快地往丰饶县转移,这也造成了丰饶县这里特有的情况:生意好做,是非也多。
这里有白莲教的堂口,有盐贩子,有纤夫、挑夫和他们的罗教堂口,有各色各样的商人、商船,还有什么呢?还有胃口越来越大的衙门吏目,有各地被调遣过来的上官们,丰饶县是买地和长江之间卡着的那个口子,卡住了丰饶县,买活军的势力就无法直接进入长江!
这条线关系到敏朝的广大腹地,甚至比之江道还更让朝廷重视——说白了,之江道南面,穷山恶水,物产一向并不富饶,买活军要从陆路往北扩张,朝廷可以给他们,因为之江道沿海区域,是必然会受到买活军影响的,谁让买活军拥有华夏海权?
朝廷这里,哪怕是要造船,那也不是一时一日的功夫,因此,对买活军在之江道逐渐提升的影响力,可以忍耐也必须忍耐。但,丰饶县就不一样了,长江流域,是朝廷根本钱粮所在,也已经脱离了‘南蛮’范围,数千年来,都是华夏腹心、膏腴之地,这个口子,朝廷必须死死卡住,不能让买活军收下在江阴的这块飞地!
朝廷的决心,体现在丰饶县这里,那就是丰饶县的婆婆越来越多了,简直是什么衙门,都要往这里派人,厂卫要派人,织造衙门要派人,五军衙门也要派人——而这些所有的婆婆官们,都有能力给丰饶县的百姓找些麻烦……
因此,楚香主和他的堂口,也就日益感到疲倦了,要应酬的人多,要给出的好处多,而且,所见的不平事也更多,本地的百姓,堂口不能荫庇,按照朝廷自古以来默认的规矩,楚香主这样的江湖人,最多也就是和县衙里的吏目打打关系,那些三品、四品的大官,哪里是他们配打交道的呢?
这些大人物的管家们,侵占些田地、掳掠些女子、放些印子钱,楚香主怎么能管呢?可他若是不管,市面就很乱,市面乱了,生意就不好做——买活军会不会觉得是他能力不足?想着再扶起一个人来帮他的忙?
这些年来,楚香主钱也挣够了,也享过了从前不敢想象的福,见过了前二十年根本梦都梦不到的大世面,人活到这份上,争的就是一口气,看的报纸越多,学的政治课本越多,这口气也就越来越忍不下去了,有些从前不敢想的思绪,现在时时刻刻都萦绕在脑子里:凭什么仗着个狗官的身份,就能对百姓们敲诈勒索,凭什么有一旨钧命,就能在地方上作威作福?
泉州的官吏,就因为一朵花,上下震动,多少世家大族仓皇被发配南洋,难道泉州从前不是王土?难道只因为一纸和议,就在买地边上的丰饶县,始终都不能过上买活军的日子?
若说五年前,他说要起兵呼应,只是刺探买活军的手段,那么此时此刻,楚香主的心思便是真真切切的热忱了,他想过上买活军治下的日子,堂堂正正,不必再媚上欺下,坐视不平而一言不发!
他想要让丰饶县也和衢县、许县一样,快速高效地运转起来,而不是如此刻一般,做一件事八方都要伸手,生意总差了一口气而不能真正繁荣,总有商人被上官盯上,丢了钱还要丢命……楚香主想的已经不是自己能赚多少钱了,他所渴望的东西,和他的手下一样,都是钱买不到的!
京城地动,与其说是他们起兵的原因,倒不如说是万事已俱备时,恰发的一个契机,原本,楚香主等人参照着买活军在取云县、许县等地的经验,已经做好了数个预案——这些年来,他们跟在买活军身边,耳濡目染,倒也学到了不少,他们所精通的,倒不是造反,而是买活军消化、统治的手段。
于是,恰好借着京城灾变的东风,在人心惶惶之时,一群人乘势而起,联合了码头上的苦工、各村里被买活军的扫盲班、田师傅们耳濡目染的佃户农民,再加上各要紧关口,都有本地兄弟在——那些外来户,终究根基不深,还是要使用本地人。又有白莲教女堂口的童姨娘,偷了县令大印,让内应调开了守兵……
一夜之间,‘斩首行动’如同砍瓜切菜一般,把那些骑在本地人脖子上作威作福的大老倌们,全都砍了脑袋,其余为虎作伥的管家、师爷们,一概关押,只等着买活军之后前来接收,开诉苦大会、公审大会。其余正经生意人,秋毫无犯!村里双抢刚结束,一般农户、佃户今年都免钱粮,还要开分家大会,把地主的田地分了——楚香主自忖,便是买活军自己入主丰饶县,大概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说实话,他问心无愧,经得起六姐的审视。
“刚才那句话,不是说给我们听的,我们的事已经做成了,而且做得相当好,我看,下面这句话才是说给我们听的——”他又强调了一遍,示意白羽扇继续往下念。
“对于那些已经发动了起义,并且高效、简洁地夺取了本地政权,开始统治的地方起义军,我也要给予诚恳的劝告:不要使用这种天人感应类的说法,把灾变和政权的变化联系在一起,会鼓动民间的暴徒,让你们难以分辨前来投靠的人到底是强盗还是起义军。你们要做的是赶紧组织生产,恢复秩序,阻止被你们当成借口的谣言在民间传播。”
“这样的谣言,是秩序的天敌,我们要再说一次,天人没有感应,祥瑞不代表天命所归——把异常现象归为祥瑞和妖孽,本身就是非常偷懒,非常反科学的思维,它会阻碍我们对自然现象的解析,对自然定理的利用……”
“看到了吗!天人之间,真没有感应!什么真龙天子,那都是屁话!”
如果把江水看成是这个年代的互联网,那么,信息的流动是缓慢的,时效是模糊的,就连时间本身,都是错乱的,因为历法不同的缘故,京城的灾异到底发生在五月初还是五月末,外地的百姓始终都存在争议。这消息流传到内陆腹地,本来就要接近一个月的时间,如果路上不是很恰好的话,甚至还可能几个消息一起到——刚知道京城灾异,听到了关于龙脉的谣言,就立刻收到了走长江航运往内陆扩散的新一期《买活周报》。
正当江阴的楚香主,为着自己和丰饶县的前程忐忑时,在叙州府,码头附近的一间屋子里,几个汉子也正凑在一处,激动地对着《买活周报》指指点点——“天人没有感应,可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噻?狗皇帝就是狗皇帝,你杀了他也遭不了报应!什么斩白蛇起义,那都是谣言!都是编的!皇帝也是人!”
“这……这不能吧!六姐不就是神仙吗?哪有神仙说这世上没神仙的?”
始终还有个把脑子不灵活的码头汉子,对这个说法转不过弯来,“世上俩神仙,真龙天子是在世神,六姐菩萨是降生神——我们不还听过仙姑的道会吗?三德,你也去了,那仙姑不就是那么说的吗?”
屋子的阴影里,坐着个身材精瘦,满面笑容的青年人,三德站起身,先扯了扯胳膊上戴的孝布——他在码头这一带,威望很高,因他是郝家六哥的结拜兄弟,本早可去买地投奔郝六哥,但他母亲病了,三德放着富贵不享,在叙州府奉养双亲,直到上个月母亲过世,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
不过,即便没去过买地,郝六哥等人也时常给他写信,三德的学问、见识都是极高的,这一点众人都非常服膺,哪怕是城里的老爷们,对三德也非常客气,因为三德正是如今叙州府买活军的‘总经销’,买活军的货物,除了叙州府本地商人自行前去进货之外,只要来到叙州府,都是三德联络包销。他早已不是四年前那个当铺小伙计了,如今着实是官面上的一号人物!
“老四,那个仙姑,就是个江湖骗子,打着买活军的旗号招摇撞骗,我已经叫人把她赶出叙州府了,她的话你不必往心里去。”
三德一开口,就把老四给干净利落地压服了下去,他环视众人,拿起手中的报纸,清晰明确地说道,“天人感应的说法,确然是骗局,这一点,报纸上说得是清清楚楚,大家若还有什么人不和龙斗的念头,趁早咱们收歇了,你再能想,还能比六姐更能耐?”
“今日请大家来,除了用这报纸来破一破心中的迷障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要和大家议一议我们叙州府的局势——这几年来,叙州府的变化,大家也都瞧在眼里了,是比从前好,但,要说赶得上南面云县那样的地方,却还是痴心妄想。”
“为什么呢?大家心中也有数,那就是事情刚做起来,总有些富贵人家要插上一手,他们倒赚了些银子,却坏了我们这里的事情,叫我们这里的局面,总是无法真正繁荣起来——这样的日子,我是过得够了,我相信,兄弟们也都过得够了!”
“正是!好不叫人焦心!那帮龟孙,仙人板板!便是不愿见我们起势!”
众人顿时呼应了起来,有人焦灼地道,“只是六姐签了和议,买活军不往我们这里扩张,如何办?难道真抛下叙州府,咱们兄弟结伴到买活军那里闯荡,去投奔郝哥哥去?”
“要去的人,门路是早有的。”三德沉着地说,“叙州权益促进会的船,回回都是我来安排,只是我心里有个念头,今日说给诸兄弟们参详——人人都去买地了,谁来关照走不了的父老乡亲们?”
“三德,你是说——”
早有人察觉了三德的意思,一时间,也不由得抽紧了调子。
三德又扬了扬手里的报纸,笑容可掬,胸有成竹地说道,“兄弟们,有些话得反着听啊,不能夺权,只能妨碍百姓安居乐业的,那是作乱的暴徒,可若是夺权之后,还能把秩序维持好的……”
“是不是,就算是六姐的扈从,买活军的友军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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