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景仁宫的人手,全都跟着走,甚至连小公主都要带走,这无疑是难度很高的想法,比良妃带着翠儿、小福子离家出走要难得多。几个人走,实际上只要想好后路就行,譬如说此刻,良妃大可以带上小福子、翠儿两个心腹,从东侧门出去,找人雇辆车去天港,只要运气足够好,路上没出事,到了天港,隐姓埋名登记一下,两个女眷带着一个小太监,顺顺当当地就能上船,到买地之后,开始的就是一段全新的人生了。
如果任容妃就是这样逃走的,王良妃也就不说她什么了,一个人能力有限,如此行事固然会遭到那些被带累了的宫人埋怨,但个人顾个人的,若能留封书信分辨一一,或许还能有个转圜,譬如王良妃可以买通侍卫,让他们去京外化人场找一具尸身,再炮制一场火灾,如此对上有所交代,对下则大家都能免除责任,固然行险,但至少也是可行的办法。
但此刻,任容妃出门游玩后又回来了,这种自私的做法,无疑会引起宫人众怒,此事也注定变成景仁宫的隐患,王良妃要收拢人心,就势必要表现出任容妃缺乏的担当,只有如此才能暂且稳住别府宫人的军心,否则,风声不胫而走,只怕会有人为了邀功向上告密也未可知,尤其是任妃处的宫人,你不仁我不义,倘若没个指望在,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自己的最优解就是先行出卖任妃,自己才能免去罪责,甚至若是运气好,还能升职呢。
“即便如此,我等行事也要尽快,最好在所有人没有反应过来之前,便已把事态明确,让局中人生不出异心来,用买活军的话说,就是减少他们的牟利空间。”
本来就定了下午去探望留宫的同事,甚至可以说时间已经有限到这么一两个时辰之内了,因为翠儿下午就要去通传此事,并且初步要取得景仁宫编制中众人的表态——愿意跟着走的,老领导一定想方设法把你们一起带走,不愿跟着走的也要立刻甄别出来予以紧密监视和控制。
当然,考虑到控制也有极限,不愿跟着走的宫人,很快就会发现他们的最优解就是出卖老领导,除非如同上梁山一般,不愿跟着走的,立刻处死,否则,“信息的扩散也就意味着泄密风险大增,所以最佳的做法就是在中午以前,咱们要拿出章程来,甚至已经往上去递消息了。如此才能把事态尽量的简单化,降低无关人员的干扰和关注。”
如果不是接受了买活军的新式教育,王良妃一辈子也说不出这种话来,正是因为她私下看了不少买地的政治教材,又从报纸上揣摩着买活军治政的手段,甚至私下还托人去买了管理学教材回来看,今日才能在乱局中保持镇定,把学到的知识运用在实际中,“要定下章程,就要先分析敌我——我之前已经说了,虽然我们想去买地,但使团却未必是我们的友方,甚至哪怕请示过了六姐,六姐都未必会批示支持我等离宫。”
“这是因为买活军和如今朝廷还算是和睦亲密的关系,不可被任何突发事件破坏影响的缘故,除非买活军已做好了扩张的打算,否则他们不会为了突发事件影响自己的步调。事实上,按照和议所言,买活军本不该公然招揽敏地居民南下,他们在敏朝境内的行为,都有商贸作为遮掩,甚至只起到一个同行的作用——这一点是我早已留意到的,山阳、姑苏一带南下的居民,如果是女娘,那都是买船票的,可以试做是船家自己的商业经营行为,但是船票价钱之后会否退还呢,这就是商家自己的事情了。”
“无论如何,先行的政策不允许他们公然接收一个出逃的王妃,这既是和议的规定,也是符合他们政治利益的选择。我等作为女子,办事能力并没有特殊到让谢六姐另眼相看的地步,也不会多生多做,所发挥的作用限于个人,但却会增加他们处理和敏朝衙门关系的风险成本,是以收容我等是亏本生意。使团能做的就是接受我等的备案,在将来把我们的备案转换为清算敏朝皇室的主动权。”
王良妃在纸上写下了借贷两列,同时写了买活军这一行,“他们有传音法螺,我找的又是谢七姐,所以不必把使团和谢六姐单做两行,六姐的立场就是使团的立场,她是一定会为七姐背书的。”
“是以,使团并不希望在此刻维护我等出逃,庇护我们的安全,只是说,倘若我们遭难了,会在将来为我们主持公道,我们必须营造出一种场面,让买活军必须因为其他原因对我们展示出接纳和帮助的态度。买活军算是我们的半个敌人。”
“我们的最大敌人,则是朝中诸公,”王良妃一边写也是一边在整理自己的思绪,“因为我们的存在并不消耗他们一点银子,全是内库掏钱养着的,是以他们肯定倾向于维持我们的现状,按照旧式的道德规矩来约束我们,这样一来,旧式的氛围仍在,天家的三纲五常仍然和从前无异,也就能系统性地影响着、维系着敏地所有家庭的稳定。”
“否则,若天家的纲常都已崩坏,那么其余百姓官宦的家庭,岂不是更要上行下效起来了?因此他们决计是会激烈反对宫妃的任何一点变化的,不论是宫妃开考女特科,宫妃出去为官,还是宫妃离婚,都让他们担忧着,这会极大地动摇天下间所有家庭的安稳,让社会更加纷乱。开女特科之举,对他们来说本就是无奈从事,内部一定有极大的反对声浪,女特科已是如此,宫妃离婚,这等于是一步踩在了他们头顶,他们是绝不会许可的,口诛笔伐者不必说,甚至或许还会因此变本加厉地约束家中女眷,乃至找人来攻讦、殴打我等,都未可知……”
翠儿闻言,立刻色变,显然很认可王良妃的想法,“我等绝不可停留在敏地,娘娘,是否改做两手准备,让小福子私下物色一艘小船,倘若事有不谐,不能带走全部人,那我们三人……”
很显然,她一点都不看好一宫人一起离去的未来,刚才说着要走,这股热血上头了,谁都想带走,这会儿意识到现实的艰难,便立刻来了个急转弯,想着就身边这个小团体立刻离去。王良妃道,“先不急,我还没说完。”
她提笔又开了新的一行,“现在是帝后一人,我们若是离去,对他们有什么坏处呢?坏处自然是天家颜面受损,更显得虚弱。而且皇帝的尊严,或许也受到了影响,同时纲常沦陷,敏地将会更加混乱,这是坏处。”
“对他们的好处,则是内库能省下一笔钱,同时宫中人手更加精简,浪费也更加减少。”
翠儿不免嘀咕道,“这点好处,实在是微不足道……”
“确实,尤其是这几年买活军的海关每年都给内库送来大笔银两,内库似乎并不缺钱——但也要看到,外臣向内库要钱的次数比以前多得多了,皇帝也都愿意支给,为何?因为现在各地的农税和商税,收入都极为微薄,朝廷的财政收入除了各地富商自愿捐纳之外,农税的那点银子根本不够打仗,不够赈灾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了,有买活军在,朝廷加农税,就要激起民变,若不想加税,就只能依赖海关税银。所以朝廷的支出越发靠着内库,厂卫说话越来越管用,也正是因此,如今虽然内库收入多了,但花钱的地方也更多,再加上皇帝并不在宫中居住,和我们见面时间极少,那么养着我们,除了花钱以外还有什么用呢?又无法帮忙,又不能以肉身娱乐皇帝。裁撤后宫对皇帝来说,私人感情上未必是不能接受的,省钱的好处,也并没有那么微不足道。”
“反而是对皇后来说,妃嫔出事,说明她的工作不够到位,她或许会更加沮丧。”王良妃思忖片刻,在帝后之间画了一条分割线,“所以,最好还是要把帝后一人分开看待,而且应该在皇帝身上发力,而不是去走皇后的门路。”
翠儿到这里,已经有点跟不上了,因为良妃的结论实在是太反直觉,天下所有妇女要离婚,似乎本能都是寻找买活军的庇护,良妃却反其道而行之,去找夫主谈话?“可……可若娘娘觉得皇爷不会反对,又何须如此畏惧呢?直接去找皇爷谈话不就是了?又,又何必找使团备案呢?”
“我只是在说,我们若要做,对皇爷来说,感情上无动于衷、不关痛痒,经济上有一定的好处,但并没有说政治上的危险,政治上,皇爷一样是亏损方。”
王良妃的思绪,倒是在梳理中逐渐明确,她解释着,“实际上,倘若容妃真的逃跑了,我们也没有去备案,皇爷就一定会杀了我们,或者重罚吗?这也并不一定,或许他会高抬贵手呢?但是,若什么都不做,我们将失去所有主动,完全只能任人宰割,找使团备案就是为了避免最坏的结果,握有最低的主动权——再怎么样不至于被杀,而且为了面上好看,最多也就是幽禁失宠而已,并不会有更多的虐待。”
“这是一种弱势方的博弈策略,能争取到最好的结果就是保证自己的性命,付出的代价则是必定失宠,而且从宫中正常的社交中离去。而我们为什么会如此惧怕容妃逃走后景仁宫的命运呢?其实便是直觉地判断,皇爷虽然私人感情上未必一定要我们死,但政治上一定会受到强烈的压力,必须对我们做出处置。”
“否则,宫妃公然逃走,其余人安然无恙,宫中秩序岂不是荡然无存了?如此宫人逃走成风,外朝大臣岂能坐视?必定会对帝后大加攻讦,因此,帝后哪怕情感上有所不忍,从大局出发,为了自保也很可能必须‘挥泪斩马谡’。”
“同样的,我等想要离宫,私人感情上,没有阻碍,经济利益上有一定好处,但不足以抵过政治利益的亏损,如此我们便要把我等离宫之举,和皇爷的政治利益统一起来,至少要寻到一处共同点,让帝后看到在政治上的好处。如此,方才能有一线生机,或许能把这件事给办成。”
“政治上的好处?可娘娘刚才已经分析过了,我等离宫去买,会影响敏地和买地之间勉强和睦的关系,对买活军、对外臣等,在政治上都毫无好处,那么此事又如何能够让皇爷在政治上能汲取到好处,让皇爷能冒着外臣的压力点头许可,甚至让您把小公主给带走呢?”
“那自然是因为,天家的利益和朝廷的利益并不完全一致,甚至是完全不一致了。”王良妃已胸有成竹地笑了起来,她的思绪已经彻底清晰了。“尤其是此刻,天家和朝廷——和朝中众大臣的利益已经完全渐行渐远,否则,开女特科这个提议,就绝不会是从上而下,反而早该从下而上了,这绝不是一两句‘泥古不化’可以解释的。”
翠儿是什么都不明白的,但她捕捉到了一个关键词,“女特科?”
“难道,娘娘是想把离宫一事,和女特科联系到一次,促成两件事在政治利益上的统一,获取皇爷的支持?”
“然也!”
王良妃取来信纸,几乎是笔不加点地写了两封信,第一封信是写给皇后的,其上如实叙述了任妃出走归来的来龙去脉,第一封信,则是给皇帝上的《携女出宫离婚表》,开头第一句话便是,“今日此表,已得到买活军支持,在买活军处备案,买活军对一切妇女争取权益之举,素来不遗余力地支持,两个皇妃以及景仁宫上下的宫人性命,都得到买活军担保,皇帝倘若要因言治罪,将景仁宫众人处死责罚,便要面对将来买活军的清算。”
翠儿在旁,刚看到这里便是一阵眩晕,差点没摔在地上:就没见这身在屋檐下,还如此嚣张跋扈,公然威胁夫主的。再往下看,更是心惊肉跳,王良妃细数了敏地妇女,在权利上和买地的不同,“人身权、财产权、工作权无法得到保障,政治前景为零,无女子科举,无女子官吏……”
“同时,又因为皇帝勤政,几乎无法见面,没有婚姻中的一丝乐趣,因此,尽管感情尚在,但还是要以一个受到严格限制的敏地妇女名义,要求离婚!同时要求妇女脱离原本种种落后的规定,不受外臣官府欺压,否则,便要求离敏去买,永不回来!”
任容妃被人从西暖房提溜过来时,先读了这封信便已经是吓得快晕倒了,见下方落款写了自己名字,而且还在王良妃之前,更是魂飞魄散,挣扎着叫道,“我不按手印,我不按!良妃你疯了!你不想活了可别赖上我——”
王良妃瞥了她一眼,话都懒得说,翠儿自然上前,拿着任容妃的手,强着按了手印。任容妃怕得大哭起来,直叫道,“哪有这般自寻死路的!去了买地你怎么养活自己——”
她的这些话,此时已无人在意了,经过今早之事,别府上下已唯王良妃马首是瞻,王良妃将府中宫人都召集在一起,说明原委,阐清利弊,众人虽然并不都懂,但只需要明白王良妃是要把大家伙都带走,这才如此费心,便已经足够,纷纷都写了名字,按了手印,甚至连小寿子都没有例外——他知道王良妃备案时把他的名字都写上去了,感动得痛哭流涕,连朱砂都不用,咬破自己的手指,摁了血手印。
王良妃这才将这份奏表收好,“备车——看管好容妃,我这就去别宫,给帝后递表!”
她未将此事推诿给太监,而是决定自行登门,这份担当也不由得让人又是感动又是担忧,翠儿为良妃换衣时早已泪流满面,王顺儿却是沉着无比,情绪半点都没有波澜——实际上,在此事之前,她自己都压根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一面呢。
“你放心,必会无事的。”她耐心吩咐翠儿,“一会你去找花儿他们时,记得要把事情说清楚,让他们都快些收好衣服,来别府集合……”
她将奏表纳入怀中,轻轻地拍了拍,嘴角不由扬起一缕笑意——表递上去,不把孩子接走她也是不会离开的。接下来,就看帝后一人,会作何反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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