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倒查彻底,所有和真老母教有关的百姓,不论是买还是敏,都要严办”
一天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过了下午三点半,阳光没那么猛烈了,天气虽然依旧炎热,但在海滩附近,强烈的海风已经开始吹拂了,带来了海上的潮湿凉气,让阴影中的行人们也可以惬意地舒展舒展筋骨,把草帽摘下当做蒲扇,稍微扇扇风。
有些脑子机灵的店家,便在滨海的石滩上,择那林荫下方,钉下木架,铺起小小的平台,只要有林荫的时候,这样的平台上是不缺少客人的,不论是吃午饭也好,还是用点心也罢,暖和的天气里,一边吹风一边吃饭,不能不说是最高的享受。这会儿,王肖乾便正在平台上用下午点心一盏清茶,若是以往,可以用奶茶,但现在养牛场的奶都不往外运了,便只能吃一盏沏得苦苦的酽茶,如此倒是可以吃些比平时口味更甜的点心,王肖乾要了一份云片糕,吃在口中软糯香甜,最是适合不过浓茶配甜点心,奶茶配淡点心甚至是辣点心,五味搭配调和,是如今的食家之选。
除了云片糕之外,还有一碟酥烤小鱼干,上头点缀着红辣椒干、炸花生米,小手指大小的鱼干,开膛破肚,掏去内脏,本就被晒得干干的,再经过仔细烤制,连鱼刺都被晒烤得酥脆,一整条鱼就没有不可吃的地方,放在嘴中慢慢咀嚼,辣香、咸香,花生米的油香,还有海味特有的腥香,如果再蘸一点醋,还有一股米醋特有的糟香味,真可谓是五香俱全
这种鱼干也很耐嚼,渔家用它来下饭,几根就可以嚼一两个饭团子,若是下酒更是无上的妙品,可惜,谢六姐不喜饮酒,虽然民间并不禁止,但王肖乾好说是敏地派来的吏目,整天醉醺醺的也有失体统,便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酽茶相就,伴着它和友人闲话了。
“不论在哪里,都一定要严办必须是要由买地的吏目出面严办吗把人送到买地来受审能不能由敏地官府出面主办买地吏目协办或者,敏地官府协办或者,买地吏目主办但在当地审理”
比起震惊的信王,像王肖乾这样,毕竟是亲身上过战场,也经历过战场大败的人,对于坏消息的接受速度肯定要快得多,很快就渡过了买地能不能这么做的阶段,而是在执行落地的方面,想出了不少点子能不能的,只要买活军下定了决心,有什么不能做的呢能不能这个问题,只属于拥有阻止能力的政权去考虑,若是阻止不了那这个问题想太多属于浪费时间。
若是裱糊裱糊,把这事儿糊弄过去,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真老母教是魔教嘛,而且还是新兴的魔教,信徒又不会很多的,再者说,放任他们继续仇视买地,给六姐找事儿,其实于朝廷也极为不利这不是,六姐明知道此事必然不可能是朝廷在背后怂恿其中的原因囿于字数就不必重复了,但却还是坚持怀疑朝廷,不就是因为真老母教的老巢必定在敏朝界内,这就是个现成的把柄吗
只要面子能过得去,把这帮人揪出来,相信京城也不会因此掀起什么轩然大波的,但是,这样处置,前提是买地也要做出些微的让步王肖乾最先开的就是敏地主办买地监督的条件,见对方笑容不变,就知道不成,于是步步后退,直到最后,对方都没有松口,依旧是那副泰然的笑容。即便他也算是经过大起大落,城府宽绰,仍不免有些泄气,“就连这也不行吗”
“王使君啊,只怕你还是低估了六姐的怒气。”
始终带着淡淡笑意的友人,乃是王肖乾在交易所中刻意接纳的好友买地交易所的一个主任程法祖,此人原本是敏地的一个童生,连秀才都考不上,唯独便是精研数算,这也是他家的传承,程家本是徽商出身,虽然家道中落,但程法祖族中的一个叔祖,是有名的算学大宗,所著的算法统宗,海内外广泛流传,徐子先年少时,便和他叔祖有过书信往来,如此,也算是有一份香火情分在此。
有了这一层关系,徐氏一旦移居买地,有了接引人,听闻买地看重数学,早已蠢蠢欲动的他也就迫不及待地赶来投奔了。程主任虽然在交易所挂职,但并不司掌具体职务,只是研究一个冷门的学科金融统计学,王肖乾对这门学科是很有兴趣的,按程主任的解释,这门学问,主要是通过对港口金融行为和交易所大宗货物交割、抵押、贷款现象的关系,进行研究和观察,最终要出台一部法规,对商户的杠杆率和金融投机行为做出规范。“其目的最终是为了避免商人通过金融大量收割国家财富。”
多么的深奥费解却又多么的引人入胜王肖乾自幼也算是饱读诗书的,但圣人学说对他而言真不过就是敲门砖而已,从未有一门学问,让他如此兴致盎然王肖乾每日去交易所观察、收集情报之外,私下里其实都有请来算学名师,为他补习买地的新式算学,因为倘若不能看懂复杂函数,拥有读图能力的话,或者至少把微积分修到一定程度的话,对于这门学科,根本就不具备入门的可能。
四十多岁的人了,竟然因为自己的爱好,点灯熬蜡的苦读说起来很有些荒唐,不过也因此,他和程法祖成了好友,两人来往频仍,交易所休市之后,时不时就来海边这条遍布着饮食馆子的小路散步,也正因为是出手大方的熟客,才能在这几日的云县拥有一张清静的平台,可以说点私话儿。
程法祖这个人,平日里似乎淡泊名利,并不关心政治诸事,一心只在他的算学上,而且此人也没有任何从政的经历,在来买之前,不过是经营些自家的小生意,可直到今日,王肖乾才发觉,程法祖的政治素养是很过关的,至少他并不会轻易地被旁人的言语动摇,在这方面拥有很强的定力。
倘若换了一个人,王肖乾已经一再退让,到最后连买地的吏目去敏地抓人查案,都可以接受了,只是要求在当地审理而已,似乎这样的要求都不答应,也太过意不去了,但是,程法祖就可以不动声色,以愉快的笑容轻而易举地将其否决,“六姐对于这种恐怖袭击这样组织人冲去街头闹事砍杀,我们叫做恐怖袭击对于这种事情,六姐是最无法容忍的,比起来,战争反而是堂皇之举了。这样的决心,敏地的官员如何能够领略呢倘若在敏地宣判,如何能确保结果符合六姐的心意更又有一层道理,我不妨和使君点破了魔教人员,一举一动都是要钱的,这个真老母教,并未听说他们大肆收取供奉的,背地里必有巨贾资助。”
“这样的巨贾,往往在当地手眼通天,倘若有敏地插手甚至主要经办这最可恶的资助者,使君说,敏地的官府,真能不留情面地把他们全数逮捕吗”
“这”
王肖乾也不由得瞠目结舌,难以作答了。当然,也不是说完全就逮不到了,或许也有些地方能够严办,但是不得不承认,有漏网之鱼,甚至于说最大的鱼漏网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
“若是厂卫主办,此事倒可以做得干净。”他还没有完全放弃挣扎,到底是提出了一个有可能成功的方案厂卫到地方办案,多是从京城直接调人,雷厉风行,没有当地的人情牵绊,的确可以将案子办得滴水不漏,唯独就是办案的锦衣卫上下其手,大捞好处,地方上的势力根本不敢多说一句话。
所以九千岁在位时,各地屡兴大案,激起怨望重重,倒不能说没有阉党为自己敛财,但要说被办的人家全都冤枉,那也不尽然,各地流传那些暗无天日的故事,多数是对阉党恨之入骨的各方人马有意编排出来的。真正到了要紧关头,就连身为西林的王肖乾,想到不给本地豪族颜面这一点,都第一个抬出了厂卫来。
“或许吧。”程法祖也不否定这一点,只是说道,“但六姐就想自己来,女主的脾气起来了,如之奈何”
这话似乎是有些无赖的女人的脾气起来了,你能怎么办呢可王肖乾却一下只能哑然了女人的脾气,一向是男人们津津乐道的一个特质,似乎女人在脾气来时,便有一种不可理喻的特权。耍蛮劲无理取闹的女人,倘若正当年华,总会让人有些怜爱,便好似是看到了一只可爱的小猫小狗,正做着荒谬可笑的举动,自己却也偏偏只能顺服似的。
但这种怜爱,正是因为她们完全处于一个较卑下的地位之中,才会因此而被激发,当女人和权力紧密地结合在一起,当一个女人站在权力之巅,并且以让人窒息的优势攫取了全局的节奏时,这句话便再也不能引发会心的微笑了,它带来的是一种令人极其战栗的恐吓一个情绪化的统治者,这是最让人害怕的东西,她按着游戏规则和你玩,仅仅只是因为她愿意而已,当她真的动怒的时候,你最好要识相一点。
至少王肖乾可不敢去做那个不识相的人,他在云县已经生活好几年了,对于谢六姐的作风,也算熟知谢六姐可不会为了展示自己的心胸,对于谏臣反而更加礼遇当她真的要做什么事的时候,如果你挡了她的道,那么多半会死得干净利索,而且还会死得很难看体面她可不会给任何人留一点体面,谢六姐掌握了全天下最大的报纸买活周报,什么生前身后名什么任由后人评说错了,那是任由报纸评说只要一篇报道,还有什么是洗不白、抹不黑的
王肖乾不说话了,慢慢地拈了一片云片糕放进嘴里,程法祖也不再多提此事,而是望着远方的海滩“啊,游泳比赛开始了。”
不错,远方海滩上一片人声嘈杂,许多人都拥挤在隔离线外,还有人爬到棕榈树上打望远方海面,这也遮挡了两人看向沙滩的视线。直到远方传来一声模糊的哨声,众人喧哗之中,王肖乾、程法祖才看到一个个小小的黑点,在海水中一冲一冒,艰难地往远方的一列船线游去由十数渔船连成的一条线,就是这一次游泳比赛的终点了。比赛的内容,便是一群人在海边一起下水,谁先游到船线那里,递交了自己脖子上的号牌,便算是优胜。至于说水中众人是否撞在一起,会否有人游着游着,不辨方向,迷路了,又或者是否有人溺水这些都是暂且考虑不上的问题。
在敏朝,没有能和运动大会对应的活动,若说是武举,那也是有模有样的,如今这画面真要说的话,只能说给人以一种胡闹的感觉。只是王肖乾心事重重,看了好一会也都无心打趣,倒是程法祖直白地道,“简直有些儿戏了,这游泳比赛说起来还十分不雅,男女兼有,都是穿着紧身水靠,以我们老眼光来看,男女倘若不分开,实在不算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如果不是军主要办,只怕换了旁人来,这提议必定是要被驳回的。”
不过,因为是谢六姐的想法,是以买地也就这样自然地办了下来,并且集聚了这么多人起来加油助威,女子穿着短打水靠下水游泳,居然也没有任何人提出异议这就是一个拥有极度权力的女人,她可以任意施为的,极度的任性
王肖乾没有再说什么了,他已经完全领略了程法祖的意思。甚至还有一种预感,今日信王、孙初阳、曹如三人,也都会从自己的消息渠道,收到类似的信息,买地的做法,可以说是为了表示对四人同等的尊重,但也可以视为是对自己情报能力的炫耀使节团在云县的作为,他们全都看在眼里呢
不动声色之间,已经收到了厂卫般的震慑效果,在这样的地方出使,享福固然是很享福,但无奈时却也真无奈,作为普通人,享尽了天下的福,但在使节身份上有时却真感到自己无所作为。面对买地这极其过分的甚至不能说是请求了,只能说是要求,甚至可以说是通知面对买地这极其过分的通知,不免有一种使尽全身力气都无法改变结果的无奈感。
他的猜测成了真,孙初阳、曹如回使馆时,也是一脑门子的官司,果然都各自被友人告知了这个坏消息,信王就更不必说了,一看脸色就知道不好。四人八目相对,均感到透彻心肺的无奈,还是王肖乾先斟酌说道,“事已至此,小臣抛砖引玉,先说说自己的想法这件事,恐怕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是只能答应下来的。”
大家的脸色都不好看,但也不表反对,信王低声道,“既然六姐已经下了这样的决心,那谁来都不成了”
王肖乾松了一口气能取得这样的共识,那就是成功的开始,他也附和着分析了几句,总之是一个意思这事儿斡旋不了,不是大家的能力问题。确实是它就斡旋不了
“既然如此,还有一句该说不说的话此事无法回转,这认识目前仅仅局限于我们使节团内部。可若朝廷以为我们一口答应毫不回转,只怕朝中会掀起不利于你我,甚至不利于殿下的议论”
他便徐徐说出了自己内心最深的恐惧,“倘若是降罪革职,我等自然也别无怨言,所虑者唯有一点买地的手段,细水长流,厉害非常,只怕不是京城派来的继任者能够招架,我们自己一身荣辱不算什么,倘若所易非人,耽误了国朝大事那才是罪过”
起承转合,必然的一承,意思是我们推卸责任,也是大义凛然,大家不要有心理负担。孙初阳、曹如都保持沉默但并不反对,而素来目无下尘,在京城有名性情高洁的信王,却是罕见地第一个点头赞成,“王大人这话说得有理,回京的信大家要斟酌着写务必要让朝野都明白,这件事只能答应,否则只怕江山不保以六姐的脾气,倘若朝中不肯同意,我怕”
说到这里,众人也不由得愀然变色固然,他们在云县生活久了,也都不知不觉地认可了朝廷的将来,可说白了,敏朝在一日,他们的吃穿用度就一日有一个来处,谁也不希望敏朝亡得太快甚至是亡在自己手上。信王这句话,倒是的确对众人都有些震动,王肖乾也有了个台阶,忙点头赞成道,“殿下贤明远见,我等拜服”
照例是一番马屁送上,他这才缓缓托出了自己的思路,“俗话说得好,一哭二闹三上吊,凡事先从哭开始,最后往往会进展到上吊。以下官的愚见,倘若最后要止于一番眼泪便可了事,那这第一封信便不能畏惧药下得太猛,我等要倍言六姐怒火,买地凶威这第一封信,就要让京城感觉到我们的焦急,已经到了热锅上的蚂蚁,甚至都恨不得要上吊的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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