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白人给黑人做采访大概全天下也只有在买活军这里,才能如此自然地对待这种事吧。除了异色人种之外,土生土长的华人们似乎谁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的,他们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儿,似乎也并不感动于如此富有意义的一幕绝对出身贵族的总督家千金小姐,采访一个曾经是小商人情妇兼女仆的女黑人,白人世界用多优雅、多华丽的词汇来称赞小姐,就有多么下流恶毒的咒骂在等着女黑人。但是,现在她们站在一起,又共同的以一种外来人的角度看待着周围的一切,哪怕她们并没有受到任何特殊的对待,但是,打从心底里,她们知道,自己是不一样的。
“这种异样的感觉,可能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因为这片土地上没有我们的过去但是,故乡的土地也没有我们的将来。”
谭雅尽量用语言向马编辑表达自己的感受,因为她的黑人朋友不多,而华人朋友是不会和她说这些的,这些是他们完全一无所知的话题,压根就没法说起,她们也不理解。而现在,既然说出口了,她就发觉自己还是很为这种感受着迷的,谭雅终于表达出了自己的孤独,“就像是生活在夹缝里,没有一个地方是我们心中非常明确的归属我非常喜欢这里,但是,这样的感觉还是一直在,我觉得打篮球的时候,是最快乐的,我根本不会去想这些。”
“但是其余时候,还是会有这样的感觉挥之不去,很少有人能够理解你,你不是没有朋友,但是,没有那种能够完全互相理解,不需要过多言语的朋友。”
马编辑说,她迎着谭雅讶异的眼神笑了笑,坦然地承认,“是的,我也会有这样的感觉,谭雅,或许你没有发现,但是我和我妹妹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你知道那些弗朗基人,你知道他们有多么的虔诚。”
是的,谭雅想,她轻轻地颤抖了一下,“这里和弗朗基完全不同的氛围。”
“两片大陆,两种截然不同的氛围。”马编辑也表示同意,“宗教在这里就像是一场游戏,大多数人,我觉得是一种”
谭雅发现她和马编辑的谈话,有时候不用把话说完也能互相理解得很明白。“是的,他们对宗教更他们很随意地用着,几乎没有人是真正虔诚的。宗教只是”
她的汉语还不是很好,谭雅指着小赵手里的篮毬,“就像是这东西,很贵重,他们也很珍惜,玩的时候很尽兴,但说到底没什么人当回事,不用的时候,他们就把它收起来。”
“至少在买地是这样的。”马编辑用羡慕的口吻说,“所以,除了我们自己,没有人知道东方贤人会意味着什么”
在西方,它意味着异端,意味着异教徒,意味着宗教战争不像是在东方,人们可以机灵地玩弄把戏,用白莲教作为一种掩盖在西方,一种新的宗教学说往往就意味着一场战争,谭雅不能引经据典,但是她可以感受到这种严肃的氛围。白人对于宗教往往是看得很严肃,很当真的,敏朝人她接触得不多,但在买地这里,又完全是不同的气氛了。
她说,“所以我认为白人都很虚伪经书是无法解释你们的行为的。”
这是很严重的指控,谭雅以为马编辑会为自己辩解那些商人都是不虔诚的信徒,他们的罪过和经书无关,好人们只是无法管束他们的行动或者更进一步,她会指责黑人,就像是捕奴船的水手们怒吼的一样,告诉他们,黑人都是恶魔的后代,所以这一切是他们的原罪这是捕奴船上最常见的说法,白人们是被选中的,黑人们则是注定要用自己的苦痛和劳力来赎清自己的罪过。
但是,马编辑只是笑了笑,她伸长腿,看着自己的凉鞋尖。
“是的。”她承认说,“我也觉得,白人很虚伪,尤其是在海外的这些,他们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在宗教中寻找得体的借口。实际上,他们只是一群为自己涂脂抹粉的强盗。”
谭雅心里的话完全被她说出来了,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呆呆地看着马编辑,好半天才说。“你这个女人的脑子绝对有点问题。”
马编辑也笑了起来,她说,“不是的,你看,谭雅,我当然可以很轻松的承认这些,因为我已经不再是他们的一员了。买活军接纳了我,我进入了新的利益团体,所以我可以完全客观地看待这一切。我和你,我们已经没有太多区别了,我们都是新来的人,都想要在这里扎根,你甚至比我还先走出了一步,我还在利用我的过去给我帮助,我是靠着从前的身份得到新工作的,但是你完全靠的是你自己,你的工作和你的过去,你的肤色没有丝毫的关系。”
谭雅承认马编辑是很会拍马屁的,大概是因为她姓马吧她自个儿被这个笑话逗乐了,但,不得不承认,她对马编辑的敌视消除了。“我以前从来没想过,白人大小姐脑子里会有除了珠宝、婚姻和祈祷之外的东西。”
“我以前好吧,以前我从不考虑黑人,我很少见到他们。”马编辑说着也笑了起来。“你知道吗,谭雅,采访你是我同时的提议,一开始我是很反对的,因为我觉得如果一份报纸有黑人的报道在上头,它就不会被白人真正接受。而六姐指望的是用万国报纸打响买地在西方的名声”
虽然这么说很没志气,但谭雅也是这样认为的,她一下就啊了一声,几乎表示自己要拒绝采访了,但是,马编辑又说,“后来,我被说服了,因为首先万国报纸是一份买地的报纸,我们不能为了让它更方便流传,就去迎合读者的想法,我们要有自信介绍东方的报纸只有这一份,我们就是这样,你能接受就接受,不能接受的话,那我们也无所谓我们要传递出这样一种我行我素的态度,这才是我们应有的气质。”
我行我素,的确,这个词听起来就很适合买地,谭雅也不由得点了点头,“所以你来采访我,指望我告诉他们,黑人在买地的地位很平等,我们和华人没有什么不同,大家甚至还会听我的话我能参加比赛正常的劳动并且获取平等的报酬”
这些都是在白人社会的黑人完全无法获得的权利,如果是要告诉读者这些的话,谭雅倒是很乐意配合的,她还有不少小故事可以说,马编辑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当然,这是报道的一部分。但是,如果只是这些的话,我就会把报道让给我的同事来做了,因为这些她也可以采访,你们也可以沟通得很好。”
她说,“但是有些话题是她压根不会明白的,就连我都没有答案,譬如说,黑人是如何看待白人的如何看待那些商船上的水手,他们和贵族不一样,但的确是来港的主要人群,实际上,如果你用买地的眼光去看待商船的话,你会发现,其实在来港口的白人中,占比最多的还是那些水手,最少的才是商人和贵族、传教士。但是”
但是,在以前的老视角里,水手完全是无关紧要的,就像是黑人完全无关紧要一样,不论是官府还是大人们,没有人会多关注这些卑微的存在。只有在买活军这里,所有人都是完全平等的,于是忽然间,黑人们的意见和水手们的数量就变得显眼了起来。马编辑认为,万国报纸首先必须具有的一个作用,是避免商船在港口惹麻烦,对商船有指导作用,船主才会花钱去买,而她仔细钻研了数据,发现这几年间,商船惹出来的麻烦总和水手、黑人有关。
“水手的自我感觉太良好了,他们尤其热衷于为难黑人。大概这是因为只有黑人稳稳地居于他们的下方,这些水手在船上就是大人物的受气包,但他们可以把这股气转嫁给黑人,反而是那些大人物,他们对港口的黑人自由民要和蔼很多,可以展现出自己的绅士风度。因为即便少了黑人这一环,也还有很多人在他们底下支撑着他们那。”
马编辑坦白地说,她笑了起来,似乎有些自嘲的味道,“就像是从前我们在壕镜战俘营的时候一样,我们都已经是阶下囚了,但却还是对你表示抵触我们要证明,还有人处在我们的下方那。”
这里的我们,大概是约等于所有弗朗基的妇女,不管她们是厨娘、女仆还是倡伎,都有这样的需求。谭雅没想到马编辑居然直接用自己来当了例子,更没想到其实她还记得那时候的细节,她说,“你那时候总在生病,我以为你完全不知道这些。”
“生病的时候的确没想这些,后来我病好了就总觉得不对劲,但是,那时候我没想明白。”马编辑说,她没说自己想明白了什么。“总之,我在做一系列报道,我想要让大家都知道,在买地的洋番都想些什么,这些问题有些对留在买地不走的洋番是有意义的我们的根基和前景在哪里,会有人和我们结亲吗我们能被接纳吗”
这些都是说到了谭雅心坎里的问题,也就在这一刻,她发现自己虽然已经被友善的对待了,但还是没有真正被买地接纳,在所有的女工里,她是少见没有人来表达好感,没有人来说媒的一个,本地人似乎也并不是看不起她,他们只是更偏好于找一个同肤色的妻子。好像谭雅只能在所有同级别的女孩儿都结婚之后,在剩下的人里挑一个,或者,干脆她只能找一样黑肤色的洋番
这或许也不算坏,只是让她感到自己的根系更加浮于表面,难以汲取营养。谭雅沉默了,她被巨大的孤独笼罩着,忍不住瑟缩了一下。而马编辑还在絮絮的说着,“还有一些对于旅行者也是有意义的我们是如何看待他们的,对于他们的罪恶和混乱,我们心中是否有数我认为,如果我说错了,原谅我,但我认为现在的黑人洋番对于水手和商人们的本性是看得很清楚的,对这样的人我们要给予一些警告,告诉他们别来冒犯我们,也别连累我们虽然水手是白肤色的,但是,他们惹出来的麻烦一样会牵连到我们全部,不论肤色的黑白,因为我们在这里有一个统一的名字洋番。”
谭雅吃惊得抬起头来,圆睁着秀丽的眼睛,这是她从来没有想过的,黑与白被并在了一起,合称为一种人这简直就是胡闹但,仔细想想,却又完全符合现实。买地的华人怎么会在乎白人原本是否高高在上呢他们又不曾统治过、劫掠过华人。甚至于在买地,黑人的地位还比白人更重要一些,原因是显然的他们帮助过买活军,而且他们留在买地的人数也更多,和白人洋番比,他们更加人多势众。
这感觉简直古怪得离谱,让人浑身发毛,谭雅扭动着身子,完全适应不了现在黑人取得的优势,以及黑白合流的现状,不仅仅是因为两种肤色之间的仇恨,而且她悲哀地发觉,还因为从前伴随着鞭打被烙印进心里的尊卑,还完全没有离去,因此这种尊卑颠倒的事实让她有一种错乱的不适。
“还有,还有一些是我们洋番内部也要尽量取得的共识”
马编辑说,她很了解地看着谭雅,似乎对她的心理活动了如指掌,谭雅和她产生了古怪的共鸣,虽然她们位于尊卑的两端,但却共享着对改变的不适和无措,共享着同样的孤独,“买地已经在准备进行下一次扩张了这一次是在他们的国内,但是,总有一天,买地的政权会触到我们的故乡。敏朝有一些官吏认为,买地用五十年也未必能占据华夏,我认为这是一种盲目的乐观和逃避,我的观点和他们恰恰相反我认为,总有一天买地的政权会去到非洲、美洲甚至是欧洲本土”
“到时候,我们洋番该如何处理政权和故土的关系我们会主动把故乡纳入买地的版图吗我们会促成更多人共享我们此刻的茫然和孤独吗还是,我们能帮助他们同时也是帮助我们自己,在政权内部找到归属感”
马编辑对谭雅说,她们两人并肩坐在礁石上,夕阳把她们的影子长长地投入海中,似乎要用波浪推着她们返回大洋彼岸的家乡。“这就是为什么我坚持由我来采访你,谭雅,只有一个洋番才能真正采访好另一个洋番。”
“一场运动盛会,掀起了很多风浪,这就是余波之一,它促成我认识了你,也促成了这次谈话,运动是很奇妙的东西,它让我们无法逃避我们洋番都该思考的问题”
她们一起目送着承载影子的浪花在风中碎裂,去向再也回不了的故乡,她们享受着此刻的盛会,分享着此刻的荣光,却又无时无刻不处在这无处可逃的乡愁之中,这似乎也是她们一生难以回避的主旋律之一。
“在一个扩张中的,强盛的帝国里,洋番该如何看待自己,如何对待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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