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1 章 第三十五章(2 / 2)

何处寻归途 惊尘针绝 5756 字 2023-09-24

“继承人。”维克托重复了一遍。这一回他凝视着靳一梦的眼睛,“我认为你完全不必这么急着立下继承人,子爵大人。你还很年轻,战功赫赫,声名远播。‘不败的’詹姆·科蒂!你的名头能让卢西恩那些可怜的奴/隶在黑/暗中瑟瑟发/抖。也许现在说这个有些不恰当,毕竟你刚刚遭遇了不幸,但等你从失去的阴影走出之后,会发现长峡有许多出身高贵、容貌美丽的年轻小/姐。我担保她们会很荣幸能够成为你的妻子,为你生下嫡出的继承人。”

“不会再有科蒂夫人了,陛下。”靳一梦说道。这虽然是“詹姆·科蒂”的台词,却也是他的真心话。“我为您奋战至今,全都是因为她,我想给她安定富贵的生活,如今她已经不在了,我还是做个自/由自在浪迹天涯的佣兵比较快活。这一战后我将会告辞,但请您看在我为您赢得的所有胜利的份上善待我儿子,除此之外我别无他求。”

维克托起身踱步,他的话语和步履中充满了沉沉的怒意,“你曾宣誓向我效忠,詹姆大人。难道我没有尽到一个君主的义务吗?我以荣誉回应你的忠诚和英勇,以财富和爵位回馈你的每一场胜利!我本打算在战争结束后封你为河间伯爵,统辖河间四城!我会亲自为你挑选一名妻子,我和王/后将会出席你的婚礼。”国王叹了口气,再开口时,语气极为疲惫,“罢了,罢了!我曾经得到一个教训,赐予的金币及不上抢来的铜板。就在大营对面,那个如今与我为敌的肮/脏畜/生,我将他从贱民和奴/隶中提拔/出来,打算让他当禁军,可他却辜负我的信任和期待,甚至大胆地觊觎我的女儿,我生命中唯一的珍宝。我的忠臣啊,天父保佑,至少我们不必闹到这样的地步。”

“永远都不会到这样的地步。”靳一梦回答。

“令人欣慰的保证,但这并不能让我满意,詹姆大人。我希望你真的能明白你拒绝了什么。”维克托走到书桌边上,开始起草文书,“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他以前有个平民的名字,这个名字已经不重要了。”靳一梦没有提及“霍拉德”这个名字,“他以后是詹姆·科蒂,和我的名字一样。我把自己的名字给他,希望他能代替我向您尽忠。”

“希望如此,詹姆大人。”维克托说道,“希望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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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靳一梦从维克托的王帐中走出时,怀里揣了一张文书。这卷薄纸轻如鸿毛,却沉重到足以决定一个人的一生。

靳一梦可以理解维克托的震怒。他看到神圣罗马帝/国指挥官的军帐就在王帐附近,再考虑到奥地利对于匈牙利一贯的野心与河间地域的战略地位,想必维克托对“河间伯爵”的未来应该已经有了清晰的布局,如今他想走,这无疑打乱/了国王的谋划。虽然他把詹姆·科蒂这个名字留给了霍拉德,但这世上又哪来另一个他呢?

“‘不败的’詹姆·科蒂?”靳一梦想起这个名号,不免摇摇头,觉得有些好笑。他手下那些小兵还真敢吹啊!没有人能永远不败,他只是还没遇上能够在战场上打败他的人……当然,他由衷地希望这一天永远不会到来。

靳一梦回到自己的帐篷。在所有贵/族那些坚固庞大如同/房屋的帐篷之中,他的帐篷无疑是比较简朴的,但守门小兵却无比的骄傲,昂首挺胸的样子跟王家禁军没什么两样。他向侍卫点头致意,走进自己的帐篷,一个孩童当即从羽毛床和毛皮毯上跳了起来,局促不安地看着他。

“我听说你识字,自己看吧。”靳一梦将文件递给自己刚认下的“儿子”。其实他现在多少也有些尴尬,毕竟他们今天才见到第一面——李/明夜在“病逝”之前安排好了一切,这孩子由科伦手下的海盗护送到他面前,那些海盗并不知道自己负责护送的是“小科蒂子爵”,不过这孩子倒是清晰地明白这一点。

或许正是这个原因,未来的子爵(伯爵)才表现得如此惶恐不安,像只受惊的兔子。他展开卷轴,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只能看懂一点……夫人,我是说母亲大人,她有让人教我,但我还没来得及认识太多字。”

靳一梦坐到床/上,向他招招手,“哪里不懂?”其实靳一梦也不懂拉丁文,他甚至不知道维克托写的这玩意儿用的是拉丁文,但他是角斗/士,他能作/弊。

在解释完授予状的内容之后,靳一梦低头看着这孩子,心中不免升起一股怪异的感觉。忽然之间,他觉得自己真的有点像是一个父亲,刚刚辅导完儿子的家庭作业。不知道他靳一梦的父亲在辅导他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他花了一秒钟去思考这个问题,随即想起自己老爸其实从未辅导过他的功课。

“您给了我您的名字。”小詹姆说道,“我……我保证不会辱没这个名字。”

靳一梦摸了摸小詹姆的头,“我已经跟法尔卡斯·安德烈打了招呼,你会成为他的新任侍从。”卡洛城里认识这孩子的人太多了,全部封口很不现实,倒不如把一切交给时间。等小詹姆成年后回归卡洛城,没有人会把新任领主与曾经的夫人侍酒联/系到一起。

“法尔卡斯·安德烈?”小詹姆惊异地问,“是那位法尔卡斯家族的继承人吗?圣光骑士?”他看起来更加慌乱/了,“我不知道我是否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要不是我去救他,那小子直到半个月前都还在蒂萨城里头蹲大牢呢!我以前是个佣兵,叫我/干活是要给钱的,这就当他还债了。”

小詹姆还是有些无所适从。对于他而言,法尔卡斯·安德烈,甚至是詹姆·科蒂,都是经常出现在各种歌谣里的人物,现在这二人一个变成了他将要侍奉的骑士,另一个干脆就变成了他的父亲,这实在让他有种做梦般不真/实的荒唐感觉。他眼巴巴地瞅着靳一梦,一时间连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靳一梦犹豫了一下,“你喜欢狗吗?”他是真不会哄孩子。

小詹姆迟疑地点了点头,靳一梦暗自松了口气,赶紧就召唤出了德国牧羊犬布莱克。小詹姆无比震/惊地看着一只大狗忽然从床后冒出来,摇着尾巴一溜小跑到自己跟前坐下。在靳一梦的鼓励下,他犹犹豫豫地伸出手,大狗低头嗅了嗅,用漆黑湿/润的鼻头轻轻/触/碰他的掌心,伸出舌/头舔/了舔。有些痒,小詹姆忍不住笑了起来。

“它喜欢你。”靳一梦说道,“跟它玩一会儿吧。”

小詹姆高兴地应了一声,几分钟之后,他就骑到了布莱克的背上。布莱克显然没有当坐骑的自觉,遂毫不犹豫地将他抖落下来,反身压住男孩瘦弱的躯体,照着他的头脸一通狂舔,小詹姆惊笑着去推这只沉重的大狗……靳一梦坐在床边,支着下巴看着这一人一狗闹成一团,脸上渐渐融开一丝笑意。

当二人打算入睡时,小詹姆已经能够坦然地躺在靳一梦的身旁。他在黑/暗中凝望靳一梦模糊的侧脸,终于有些犹豫地唤他:“大人。”

“嗯?”

“您知道,您和夫人并不真的是我的父母……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是我?”

“我也不明白,是她挑中了你,别忘了在今天之前我们根本就不认识。我想她应该是从你身上看出了一些值得托付的可取之处……我对我老婆的眼光有信心,你也应该有。”

小詹姆默默地点头。过了好一会儿,他又轻声说道:“夫人让我扮演另一个人,可是我毕竟不是……我不知道能不能扮好。”

“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小詹姆·科蒂这个人,你要扮的是你自己。”靳一梦淡淡回答,“只要记住一点——今天之后,你是我儿子,这就行了。我儿子想活成什么样,由他自己说了算。”

“是,大人。”小詹姆应道,过了一会儿,他突然哭了起来。他努力压抑自己的哭泣,抽抽噎噎地说:“可是我很想我的父母……我真正的父母,我记得他们。今天之后,我就得把他们忘掉吗?”

“恐怕是这样。”靳一梦平静地如实回答,“想哭就哭吧。”他起身找到水盆和毛巾,放到床边。

小詹姆又哭了许久,久到靳一梦不得不再次把布莱克召唤出来哄孩子,在毛/茸/茸的大狗的安抚之下,小詹姆终于恢复了平静。他抱着布莱克的脖子,忽然有些迟疑地对靳一梦说:“大人,我感觉您并没有对夫人的逝世感到悲伤……难道您就不想她吗?”

“我很想她。”靳一梦把小詹姆的花猫脸擦擦干净,接着把二人一同塞/进了厚厚的毛皮里,“但我并不觉得她有离开我。她在天上看着我呢,只要我想,随时能跟她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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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场战争由靳一梦而起,但到最后,他却没有看到这场战争的落幕。

维克托采取了围城这一常规方式来结束这一战,这无疑是消耗最小的方式。在围城持续期内,恐惧与绝望会逐渐凌迟卢西恩军/队的战斗意志,更何况狼王麾下对其主上的忠心本就所剩不多,这使得围城的效果事半功倍。很快,卢西恩便不再放军/队出城作战,因为这意味着徒劳的损失——那些军/队不是被杀死,就是直接投降。

在围城持续期内,长峡境内的城池一座接一座地投降,以至于某一段时间中,投递降书、赦免状和委任状的信鸽竟然成了比乌鸦更为常见的鸟儿。早已被征服过一次的索斯/诺克城成为了唯一一座尚在坚持的城池,狼王最后的领土。提前锁定胜利的维克托国王甚至不急于结束这一切,甚至靳一梦都能感觉到他的享受,他在用这种类似于凌迟的方式玩/弄和羞辱自己的敌人,如果此时卢西恩开城投降,他反而未必会感到高兴。

可是卢西恩仍然在坚持。这或许是他一贯的坚忍使然,又或许他另有筹码——月圆之夜又快到了。然而靳一梦却等不了那么久,他的时间已尽。说来也是奇怪,在他付出了如此巨大的精力与心血之后,他一想到要离开,只因对此地无甚归属,心中竟然毫无留恋。“詹姆·科蒂”的身份就像一件外衣一样,轻轻/松松便被他脱/下,即使这份经历再复杂跌宕、波澜起伏,顶多是一件厚重的羽绒服而已。

于是他就在一个普通的夜晚离开了自己的帐篷,然后再也没有回去。在他身后,由营火组成的星辰之海璀璨依旧,黑夜仍在持续,传说也没有结束。

在他彻底离开之前,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夜空。夜空深邃、博大而静谧,那些旷古的星辰与明月正在俯视地上的他,在他与它们之间,是亿万年的光阴。

这段时间以来的所有经历似流水一般从他心头淌过,最后化作心灵识海中的一点尘埃,沉到最深处。“该回家了。”他心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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