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国栋端着望远镜看得更清楚,面容抽搐目眦欲裂,连话都说不出来。
是铁鞭。
他看见段复兴抽出铁鞭,一鞭把他的亲信抡死了!
临洮旅四名将领面面相觑不过片刻,城上守军已经七手八脚地给使者尸首套上绳索,从城墙上丢了下来,正悬在城门洞前面。
驻扎的军队也看见这一幕,别管兰州、临洮的老兵,还是杨国栋的新兵,转眼间营地哗然、兵士鼓噪。
师襄人都傻了。
早前他确实对守将不愿开城献降有所猜测,甚至希望段复兴和杨殿元在城上说几句狠话,气一气杨国栋,好让他指挥攻城更加顺利。
但他万万没想到段复兴会把使者请上城头打死,还把尸首像个风铃一样挂在城门上!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别说师襄没见过,整个元帅府,除了过去林丹大汗的察哈尔部,还没人见过仗没开打就先杀使者的。
这是疯了啊。
暴怒的杨国栋才刚把瞪圆的双眼望向师襄,师襄就已经怒吼道:“擅杀帅府使者,城破之日段复兴家小一个不留,杨国栋!”
“卑职在!”
“攻城!攻城!”
乾州城的反应比他们更快,道道旌旗在城上摇摆,守军早就将火炮与各式守城器械摆在城墙上,就连金汁都烧热了。
在段复兴身边,乾州知州杨殿元被吓坏了。
杨殿元是四川安岳县人,一个非常符合文人刻板印象的举人,个头不高、仪表堂堂,文质彬彬、儒雅随和。
自崇祯四年上任,在乾州这个地界上没跟贼兵打过仗,但确实有才干,他解决问题的方式是兴修水利、以工代赈,乾州任上这四年专注于劝农、劝学,挖掘水渠、修造水车、社学,并先后主持了修缮督学署、狄公祠,还重新修了城墙。
跟他搭伙的同僚,就没有不喜欢他的,甚至早前的西安知府、如今神木副使李之茂还把自家年不及笄的小女儿许配给他,约定待战事稍息,抽空完婚。
实际上自从刘承宗东征以来,他的老岳父李之茂就在想办法活动,希望能把杨殿元调到河南去。
李之茂的脾气、心性都比这个软绵绵的女婿厉害得多,他在神木跟叛军干了好几仗了,但是对此时的情况也束手无策,他倒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让女婿带着女儿远走高飞。
可如今天大地大,哪儿还有安全的地方啊?
李之茂的老家在山东招远,隔壁是蓬莱,海对面就是金州卫的旅顺口。
旅顺为啥叫旅顺?
那地方以前叫狮子口,就因为明初从蓬莱登船收复辽东,跨海登陆沿途风平浪静旅途顺利,就改名叫了旅顺口。
就不说微乎其微的后金渡海而来,单是明军兵来兵往,招远就不安全,否则他何苦跑到陕西当官儿还把家小都带来啊——在李之茂眼里,山东是个比陕西还危险的地方。
杨殿元的老家安岳县,在成都府和重庆府中间,李之茂本来把女儿许配给他,一方面是看重他的性格品行,另一方面这个家乡好,比山东、北直隶、陕西、山西都安全,不说保护女儿也能避开危险地带。
结果刘承宗东征了,闯王高迎祥往汉中打过去了。
现在李之茂觉得河南也不错。
杨殿元赈灾赈了整整四年的老好人,这围城还没开始打,身边进士出身的同僚、正儿八经的读书人,说着说着就从胯下掏出铁鞭,一鞭子把敌军使者爆头了——他哪儿受得了这刺激?
一时间说话都结巴了:“这这这,段兄,你,两军交战,你何苦杀他啊?就算不为己身计,也要为家小考虑,万一城破,又当如何?”
“不知忠孝悌义的叛军说话,杨兄难道也相信?如那杨国栋之辈,前日刚受招安,昨日便倒戈降了叛贼……刘承宗千里东征只为钱粮,他们说开城献降秋毫无犯,你能信吗?”
段复兴像没事儿人一样,甩了甩铁鞭上的血,随手递与跟在身边的健仆单周,戴正乌纱帽,这才抬手朝城下一指,不屑道:“何况城外那些鸡鸣狗盗之徒,杀我家小?他们不配。”
不配?
杨殿元瞪大眼睛,他也不知道段复兴这种自信从何而来,只道:“叛贼头目刘承宗引大军而来,城下不过一日便有援军两千,万一其大军兴师而来,我军能阻挡几时?到时配不配都要死!”
“杨知州,我说他们不配,他们就是不配。”
起初杨殿元以为段复兴在城上杀使者,是恼怒于杨国栋先降再叛,一时冲动热血上头。
可这个时候他发现段复兴非常平静,一点儿都看不见暴怒后失手杀人的懊悔和愤怒,反而还拍拍他,安慰道:“杀都已经杀了,杨兄就不要担心我的家小,安心守城便是,乾州大城、铳炮兵粮齐备,事情大有可为。”
即使是老好人杨殿元,此时也被段复兴无所谓的态度惹得有些生气,怒道:“你不在意家小,乾州城里的百姓何辜?倘若贼人恼羞成怒屠城,又当如何?”
段复兴轻笑一声,看向城外已经摆开的军阵大队,没有回答杨殿元。
他鞭杀使者是早有预谋,这跟来的是师襄的人、还是杨国栋的人没有关系,不论到城下劝降的使者是谁,他都要叫到城上打死。
因为城内守军由于昨夜师襄的劝降信,已经产生动摇。
此时不坚定信念,这座城就一定守不住。
陈奇瑜将整个关中布防的战略通盘告诉了他,叛军确实势大,但段复兴不在乎,当年在山东是徐鸿儒振臂一呼势力不大?还是孔有德破城杀将声势小了?
不过是,知不可为而为之。
因为段复兴知道,城外的鸡鸣狗盗之徒、城内的走卒贩夫之辈,和他不一样。
别人不食朝廷之禄、未受朝廷恩养,如果在朝廷危难之时能站出来,那是需要表彰、授予冠带的义士;面对刘承宗这样的对手,若真秋毫无犯,别人没有站出来,跑了、降了,也很正常。
但他不行,他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有自己的使命要完成。
城下,呼啸的蒙古马队驮木枝土袋轰踏而来。
城上,乌纱绯袍的段复兴端坐城门楼,挥动令旗:“开炮,放死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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