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停之后,阳光灿烂。
但温度却没有提升,反而因为积雪融化变得更加冰寒。
时有北风吹过,卷起大蓬雪花,同时带来彻骨的凉意。
坐落在京北近郊的庄园沉寂无声。
就连门前的积雪都没有清理打扫。
悄无声息间,一道宽袍大袖的身影出现在庄园之中。
闻衍左右环视一周,鼻尖微微翕动,面色渐渐变得沉凝。
不久后,他来到庄园深处的那座凉亭,目光落在打翻的棋盘上面。
不管是洒落满地的黑白棋子,还是颜色暗红的斑斑血迹,仿佛都在无声诉说着昨夜的混乱。
忽然,镶嵌在石缝中的一片衣角吸引了闻衍的注意。
他拿到眼前仔细观察,片刻后重重呼出一口浊气。
“左使大人,情况似乎有些不对。”
一个青衣男子飞奔而来,“属下发现了其他同门的尸体,就被堆积在那座鱼塘污泥里面。”
闻衍沉默片刻,“有没有找到圣女和延亲王世子?”
“属下找到了两具残尸,看穿着打扮似乎便是圣女和世子,但至今没有找到头颅,所以并不敢真正确认他们到底是不是……”
“你不用说了。”
闻衍一摆手,打断了属下的禀报,缓缓在石凳上坐下,许久都没有言语。
事情似乎有麻烦了。
而且是相当大的麻烦。
闻衍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苏苘和武青隆已然在昨夜丢掉了性命。
苏苘是他押注很久的候补圣女,若是能够脱颖而出再进一步,成为真正的青莲圣女,身份地位和实力层次绝对会变得截然不同。
完全可以用鱼跃龙门来对比形容。
那么他作为一条线上的重要人物,自然也会水涨船高,假以时日甚至有可能坐上青莲法王的位置,统御掌控整个往生之地。
但是,现在就要到了圣女争夺的关键时刻,她竟然就不明不白死在了外面,对他们所属这一脉可以称得上是非常巨大的打击。
更令闻衍烦躁的是,死掉的人还不止苏苘自己,还要再加上一个武青隆。
武青隆是延亲王世子,也是他们主要的拉拢对象之一,此人重要性可想而知。
结果如今却在青莲教的地盘惨死,此事被延亲王知道的话,双方的合作关系必将出现一道巨大裂痕。
那么他们之前所有的投入,付出的代价都有可能化为泡影。
闻衍在凉亭内枯坐不动,陷入沉思。
许久后,他终于缓缓站起身来,对侍立在侧的心腹属下命令道,“将庄园清理干净,封锁所有消息,绝对不能泄露出去一丝一毫。”
“还有……”
沉默片刻,闻衍闭上眼睛,又接着说道,“这件事能拖得一时算一时,就算是最终拖不下去,也要将武青隆之死和我们撇清关系,不能影响到后续计划的实施。”
“属下明白!”
下午时分,卫韬跟在一群踏雪郊游的读书人后面,从北门进到大周京城之中。
城内人来人往,穿梭如织。
除了路上不时有披甲执锐的士卒警戒巡逻,其他却是不见任何紧张气氛。
或许对于普通居民来说,发生在朝堂之上、大内宫中的事情,根本就远在天边,只要没有出现刀兵之灾,那就相当于并不存在。
沿着繁华热闹的长街走了很远,又拐出几道弯,他终于看到了那座名为京味轩的酒楼。
此时已经过了正午最繁忙的饭点,里面除了零星的食客外,便只剩下了收视桌椅打扫卫生的伙计,看起来倒是有些寂静冷清。
见到有食客进门,一看还是个穿着打扮不俗的公子哥儿,店小二急忙放下手上的活计,满脸陪笑赶了过来。
卫韬找了一间僻静的包房坐下,小二在一旁轻手轻脚端茶倒水,摆上干果点心。
忙完之后,他拿起毛巾抹了把汗,刚准备唱报菜名却又被直接打断。
卫韬随手丢给店小二一块银锭,面露微笑缓缓说道,“菜名就不必报了,我看外面的门上挂着京味轩的招牌,你就把店里最拿手的菜品做好了端上来就行,这锭银子够了么?”
“够了够了,公子请稍等,小的这就去嘱咐后厨,让师傅使出全部功力,包您吃得满意。”
“恩,去吧去吧,只要味道好,本人还有其他赏赐。”
卫韬又是一笑,端起刚刚沏好的茶水。
不得不说,酒楼后厨的动作很快,仅仅盏茶时间后,各色菜肴便流水般端了上来,将桌子挤得满满当当。
卫韬深吸一口浓郁的菜香,直接拎起一根肘子,咔嚓两下便连骨带肉吞下肚去,然后又将目光瞄向了还在冒着热气的蒸鹅。
就在此时,包厢房门被轻轻敲响。
一个略显低沉的男子声音传了进来。明显不是刚刚一直在这里忙活的店家伙计。
“小的是酒楼掌柜万孚升,特来给公子奉上一坛美酒。”
卫韬抬头望去,就看到一个身着棉袍,白净富态的中年男子手捧酒坛,低头从门外进来,小心翼翼放在了桌边。
“万掌柜,坐吧。”卫韬一指饭桌对面的空位。
万孚升并没有坐,拍开泥封斟满酒碗,浓郁醇香顿时充满了整间包厢。
他后退两步,深施一礼,声音蓦地压低,“属下见过卫道子。”
卫韬点点头,端起酒碗抿了一口,有些好奇地问道“这坛是什么酒,怎么味道比我刚才喝的要香醇许多?”
万孚升恭恭敬敬将酒坛放到桌上,抱拳行礼道,“这是属下窖藏的陈酿,一般并不会向外售卖,今天有幸见到道子,才从酒窖中取出请道子品尝。”
将一碗酒慢慢喝下,卫韬闭上眼睛品味良久后赞叹道,“确实不错,果然不愧窖藏沉香之名。”
“道子喜欢就好。”万孚升微笑说道,整个人的气质不知不觉间变得沉着稳重,不再是刚进门时的稍显油滑、八面玲珑。
卫韬摩挲着光滑细腻的酒盏,“万执事应该已经接到传讯,知晓了我的来意。”
万孚升点了点头,从贴身位置取出一叠写满字的白纸,“关于诚亲王和延亲王的情报,属下已经收集整理了一部分,道子随时可以过目。”
说到此处,他又补充了一句,“不过这两位身份特殊,情报收集上面或许还有很大疏漏空白,道子更需要哪方面的细节内容,属下下去再想办法秘密打探收集。”
卫韬慢慢翻看着纸上记录的内容,“万执事做得很好,有了这些消息,便解决了我很大的难题。”
万孚升又是躬身一礼,“宗门和道主对我恩重如山,属下不过是做了些许分内的小事,尚不及报答山门万一,完全当不起道子如此夸赞。”
卫韬微微颌首,正要说些什么,目光忽然落在几行字迹上面,眸中波光闪动,若有所思。
又看了一遍后,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那封密件便悄然化作粉末落入汤盆,再也无法变回原本的模样。
“今天的酒菜很好,万掌柜辛苦了。”卫韬端起手边酒碗,送到嘴边慢慢喝完。
“公子喜欢就好。”万孚升躬身一礼,后退着出了包厢房门。
数日后。
官道中央,一支队伍衣甲鲜亮,气息森严,护卫着三辆通体玄黑的马车,正在向着京外的方向缓缓而行。
车轮压过尚未融化的积雪,留下笔直且长的几道轮印。
第一辆马车之中,一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半躺半坐,有些佝偻的身体随着马车的前行晃来晃去,眼睛半开半合,仿佛已经陷入到了熟睡之中。
中间的马车高大宽敞,车厢内还有空间摆放开一张古朴典雅的书桌。
桌后坐着一个面容威严的中年男子,手中拿着一部卷册细细阅读。
不时拿起狼毫小笔,在上面做着详细的批注。
还有一个身着宫装的雍容女子陪侍在侧,为他磨墨倒茶,红袖添香。
随着马车的前行,桌上烛火微微晃动,映照出女子白皙如玉,吹弹可破的动人面庞。
她目光须臾不离男子左右,仿佛眼中唯有他的存在,对其他的一切,全部视而不见。
片刻后,中年男子放下书卷,将杯中茶水饮尽,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青隆还没有消息吗?”
他嗓音低沉,开口问道。
宫装女子道,“当年在属地的时候,他不是经常一连几天不回家吗,妾身早都已经习惯了。”
“属地是属地,京城是京城,很多在属地能做的事情,到了这里就必须小心谨慎,不能再像以前那般浑不在意。”
中年男子话锋一转,“他不会是又去见那个妖女了吧,早就和他说过不要和这些人走得太近,免得被人利用了还不自知。”
“王爷莫要生气,等青隆回来,妾身再好好和他说一说。”
宫装女子将茶盏续满,不动声色转换了话题,“只不过是个京南卫营而已,还值得王爷亲自走上这一遭?”
“区区一个京南卫营,自然不值得我亲自前往。”
中年男子端起茶盏喝了一口,细细品味着滚热甘苦的味道,“不过这次我要见的人有些特殊,让其入到城内似是有些不妥,便借着这次接收卫营的机会与其对面详谈。
也算是带爱妃踏雪郊游,在郊外好好休息玩上两天。”
宫装女子眨眨眼睛,长长的睫毛轻颤,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这一笑,顿时犹如百花齐放,给车厢内的一切都增添出几分亮丽的色彩。
车外是呼啸而过的寒风,内里却是这样一副充满暖意的温馨场景,两者被厚重的车厢阻挡隔开,就变成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
最后那辆马车,一位白衣胜雪的剑客盘膝入定,膝上横放一柄样式古朴的三尺青锋,随着他的一呼一吸微微颤动,不时发出龙吟般的轻鸣。
在数十铁骑的护卫下,马车一路向南而去,很快将那座威严厚重的城池抛在了后方。
…………
…………
………………
天色渐暗,京南卫营一片安静。
林廉邡不停地在军帐内转着圈子。
他一眼都不想看桌上的密信,上面的字迹仿佛一句句咒言,多看一下便让人心烦气躁、积郁忧愁。
最近发生在京城的事情,林廉邡也有所了解,但他完全没有参与其中的意思。
身为京南卫营的统领,忠诚纯良是应有的品质。
至于忠诚的对象,自然是坐在龙椅上的大周皇帝。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了他的恩主,也是当年将他从泥潭中捞起,赐予了他新生的诚亲王爷。
但是,这一封密信的出现,就像是一块大石投入湖面,将他原本平淡无波的心境搅起了道道波澜。
甚至还有些莫名的惶恐不安。
如果不是担心周围便有对方安插的眼线,林廉邡简直想破口大骂,为什么非要将他架到火上煎炸烧烤。
加之如今大内情况不明,诚亲王也没有只言片语传来,已然让他焦躁不安到了极点。
“城内现在有什么变化没有?”林廉邡一开口,才发觉自己嗓音沙哑干涸,几乎快要到了说不出话来的程度。
帐内随侍的亲兵恭敬回道,“启禀统领,京城风平浪静,并无任何异常情况发生。”
“这是又让我熬过去一天吗。”
林廉邡暗暗呼出一口浊气,沉声下令道:“不要掉以轻心,所有人衣不卸甲,刀不离身,就地休息,各处明哨暗哨擦亮眼睛,防止被贼人偷袭。”
“属下谨遵统领之命!”
亲兵领命离开,空无一人的大帐内,林廉邡捏住眉心缓缓坐下,感觉到一阵浓郁到化不开的疲惫。
“现在就怕拉拢没有得到直接回应,延亲王便要直接取我性命。”
“但是,如今皇宫大内被遮蔽得密不透风,连一个小道消息都无法传递出来,谁又知道如今龙椅上的那位是个什么情况。
万一当今圣上只是假装病重,就等着有谁跳出来,再雷霆万钧一网打尽,我这个京南卫营的统领顿时就要被碾成齑粉。”
“还有恩主诚亲王,至今不知他老人家到底如何所想。
如果这封密信是诚亲王亲笔发出,那我就算舍了这条性命,当即带兵直入京城也不用犹豫,而不是像现在这般犹如同接了个烫手山芋。”
“退一万步讲,即便是不用考虑诚亲王的关系,我若真的听从密信之言,按照约定带兵进城,待到延亲王事成之后,怕是也免不了要被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毕竟我又不是此人真正亲信,哪里敢奢望所谓的从龙之功,被当成沾血的刀子毁尸灭迹的可能性反而最大,真要到了那个时候,更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
更让林廉邡心神不安的是,根据他所打探到的情报,延亲王麾下聚集了不止一个武道宗师。
如果对方真的不管不顾要取他性命,就凭京南卫营这些兵马,就算是提前列好战阵,怕是也难以阻挡住宗师武者的袭杀。
林廉邡停下脚步,端起桌上已经放凉的茶盏,想要润一润有些干渴发涩的喉咙。
他刚刚将茶水送到嘴边,心中陡然警兆突现。
“什么人!?”
林廉邡猛地抽出腰侧佩刀,摆出一个可攻可守的姿势。
“听说林统领天资聪颖,虽在武道修行上进境缓慢,但却精擅布阵练兵,以未到不惑之年便已经稳坐了京南卫营统领的位置,也算得上是志得意满、颇有职权。
不过若是能够再进一步,兵部侍郎的职务应是指日可待,这就要看统领大人如何选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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