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去大门口迎接援军,但是一开门就傻眼了,没看到熟悉的赭红色战袍,只看到一片青色白色的道服襕衫。
来的不是三衙禁军,而是国子监三大学生。
国子监之下有太学武学宗学,太学是国家最高学府,武学是培养武将的学堂,宗学的学生比较特殊,都是赵氏宗亲,分大学小学,学生从岁稚子到三十多岁宅男都有,三学的学堂在一起,平日互相交流和冲突都多,但是遇到事情却相当抱团。
靖康以来,大宋的太学生就有着议政的传统,到了今上这一代,三学已经发展为一股影响朝政的强大势力,别说什么府尹了,就是宰相他们都不放在眼里,急眼了还敢骂官家,三学生员盯上哪个官员,基本上此人的仕途就快到头了。
官差们瑟瑟发抖,面对这群爷爷,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只能小心伺候着,推举一位师爷上前搭话,问这帮祖宗有何贵干。
裴舜卿威风凛凛,代表生员说话,他说俺们是来旁听审案的,这是大宋朝的规矩,从开封府那会儿就允许百姓围观。
官差们松了一口气,不打人就好。
学生们才不会动手,他们都是明人,能讲理的时候绝不动手,只有动嘴说不过别人的时候才上手。
临安城有一百二十万人,每天的刑事民事案件浩如烟海,但能打到官府来的少之又少,大多都自行解决或者请三老四少协商调解,因为人人都知道衙门口是个有理无钱莫进来的地方,所以没啥今天开庭的案子,在押的人犯倒是不少。
师爷就说:“不知道各位生员想旁听的哪一桩啊?”
“就是谢国舅和杨国侄状告白龙的案子。”裴舜卿说,“别给我说不知道,我可是亲眼看着你们临安府的捕快把人带走的。”
师爷恍然大悟,用手一指:“那边。”
临安府三班房那么多人,可不是铁板一块,彼此间倾轧斗争屡见不鲜,刑房捅出来的篓子,没人帮他们擦屁股,反而乐得看笑话。
生员们涌到刑房门口,刘骁从屋里出来,四下拱手作揖,感谢大家,姿态放的很低,他是真心感谢这帮青年,如果不是这些救兵,今天他还真走不出临安府衙。
事到如今,董头儿只能认怂,这案子说来站不住脚,是谢国舅的管家安排下来的,没通过临安府,而是直接找到自己头上,让董头儿带个兄弟在张员外府上拿人,公报私仇,狠狠收拾一顿,程序上就有些违法的。
董头儿一个耳朵往外流血,耳膜穿孔已经是半个聋子,他仍努力保持着镇定和风度,向太学生们赔礼,说是误会,马上放人,摆酒谢罪,总之先把人糊弄走再说。
太学生们是最难糊弄的,裴舜卿把脸一翻说那不行,我们人都来了,你让我们走?
“我且问你,原告是谁,为何不来?”裴舜卿问道,气派神情如同坐堂的府尹。
董头儿还是聪明的,答道:“是谢府的管家,刚才还在呢,谢管家,谢管家~~许是刚才天雷吓着了,不知道这会儿躲哪里去了,我这就去寻他。”
“站住!”裴舜卿喝道,“人可以走,状纸不会走,我且问你,诉状何在?”
大户人家安排管家打招呼办人,怎么会费心思写诉状,这也是裴舜卿能抓的毛病之一,他混迹临安时日颇多,有时候会替贫苦百姓写诉状,对于临安府的种种积弊陋习相当熟悉,可谓一击必。
“诉状有啊,我找找,肯定有。”董头儿见招拆招,翻箱倒柜拖延时间,他的同僚们也没闲着,不多时,就有一人跑来说:“董头儿,您这记性,诉状在师爷那里呢。”
白纸黑字的诉状就有了,裴舜卿一看,摸摸字迹,墨迹未干,显然是刚写的,他也不点破,冷笑道:“这便好了,被告、诉状有了,把原告、苦主寻来,就能升堂问案了,对了,这诉状上写白龙将杨镇的手指掰断,还得找个仵作来验一下伤,你告人家伤人,总不能空口白话吧,大家说是不是。”
太学生们轰然称是。
仵作通常是衙门里验尸的,活人的伤情也能看,叫苦主来验伤也是必要流程,没伤那就是诬告。
刘骁不禁暗笑,他是掰杨镇的手指了,但没太用力,没听到啪的脆响,根本算不得什么重伤,裴舜卿抓住这一点猛打,这小子很懂行嘛。
对于董头儿来说,这本来也不是不能解决的,现在就通风报信,让杨镇把自己的手指头掰断,不就形成完美的证据链了么,可是凭什么,杨镇是太后的侄孙,金枝玉叶的,岂能因为保你一个捕快把自己手指掰断。
董头儿脑袋上汗水下来的,千不该万不该招惹上不该招惹的人啊。
裴舜卿道:“麻利点,我们等着看过堂呢,看看你们临安府是怎么颠倒黑白,贪赃枉法的,我不和你一个当差的过不去,你不配,我们要问问临安府尹,是怎么当的官。”
太学生们开始吵嚷聒噪,扬言要砸了临安府。
董头儿倒是个爽利人,他明白自己叫不来苦主,谢国舅和杨国侄看见这架势也得认栽,也得把所有责任推自己身上,还有府尹大人,稀里糊涂就惹了一身骚,还不得把气撒自己身上,与其等人家动手,还不如自己先跪了,揽下所有责任,保不齐事后还有点补偿。
“诸位爷爷,千错万错,都是小人的错。”董头儿小心赔笑,“诸位,晚上熙春楼,我请。”
“谁稀罕你请!”后面忽然窜上来一个武学生,一巴掌就抽在董头儿脸上,打的是他聋耳朵另一侧的脸,这一巴掌劲大,把好耳朵也打穿孔了,董头儿啥都听不见了,眼前上演一幕无声戏,就看见群情激奋,学生们都要上前痛殴自己,为民除害。
生员们情绪上来,不拆几间房子是收不住的,裴舜卿也压不住,真乱起来少不得还得死伤几个人,这有理都变没理了,裴舜卿慌了,董头儿也慌了,他怕被乱拳打死。
正在此时,援兵真到了,一队殿前司的兵来到临安府,铠甲兵器俱全,生员们顿时就冷静下来,他们敢撕打官员,就是仗着人家不还手,但是遇到官兵,那就是秀才遇到兵了。
董头儿热泪盈眶,谢国舅没忘了自己,派兵来搭救自己了,他上前拉住带兵都头的手,连声表示感谢,对方的嘴一张一合说着什么,可惜董头儿两个耳朵都聋了听不见。
直到都头打开董头儿的手,走到刘骁面前,拱手,说了些什么,然后牵来一匹马,扶刘骁上马,护送着去了。
董头儿看明白了,殿前司不是来抓人的,是来请人的,自己抓的人犯,是殿前司的座上宾。
刘骁上马,忽然想起一件事,交代裴舜卿:“我有些私人财物被他们锁柜子里了,帮我取出来,晚上喝酒用。”
这句话的直接后果是太学生们躁动的青春再一次热情的挥洒,刑房的签押房被拆了。
来请刘骁的是殿前司的兵,殿前司与侍卫亲军马军司、侍卫亲军步军司并称为三衙,三衙禁军是南宋最精锐的部队,而王坚现在就是殿前司都统制,这是前日献上的山川地理图起效果了。
禁军们带着刘骁向南进发,御街两侧的建筑慢慢从商铺变成了衙门,行人渐少,气氛有些压抑紧张,禁军们进入一扇大门,刘骁问带队都头这是哪里。
“这是枢府。”都头说。
“王大人在此等我?”刘骁又问。
“去了就晓得。”都头拉住缰绳,进了枢密院大门后都要下马步行,院子里有两棵参天古树,两旁是偏殿,有青衣低级官吏往来行走,刘骁被带到正殿前,他不经意间抬头看了一眼,大大的牌匾上写着白虎堂三个字。
刘骁一阵毛骨悚然,林冲误入白虎堂的故事他是知道的,这是有人给自己下套呢。
但是想走已经来不及了,白虎堂的门开着,里面是公堂陈设,大殿上空无一人,一股风吹过,冷嗖嗖的。
“我忽然想起来还有个东西要回去拿。”刘骁转身就想走,哪里还有机会,都头一把将他推了进去,关上了大门。
刘骁站在门口,静静打量着白虎节堂,青砖地面,两旁是兵器架和肃静回避的大牌子,正堂挂着一幅猛虎下山图,公座上也铺着虎皮,一切都在无声的显示着大宋最高军事指挥机关的威严。
对讲机沙沙响,是王洛嘉在联系自己:“刘骁,你在哪儿呢?”
“我误闯了白虎堂。”刘骁拿起对讲机说了一句。
公座屏风后面传出一阵笑声,紧跟着一个红袍官员走了出来,黑濮头,黑官靴,腰间玉带银鱼袋,正是纳兰羽飞。
“刘兄使得好手段,把临安府都给拆了。”纳兰羽飞笑道。
“是你!纳兰羽飞!鼠辈安敢陷害于我!”刘骁手按着对讲机的发射键,将对话传给王洛嘉以做提醒。
纳兰羽飞走到近前,上下打量着刘骁:“嗯,知道误闯白虎节堂是死罪,不错,可惜你不是林冲,我不是高俅。”
刘骁知道对方的穿越者身份,索性不和他废话,右手伸到袍子下面拔枪,纳兰羽飞的反应极快,两人几乎同时出枪,枪口指着对方的脑门。
不同的是,纳兰羽飞手的枪造型怪异,银色流线型枪身,浑圆流畅没有保险击锤防滑纹路之类,质感高级不像是儿童玩具,刘骁完全不认识,非要找个类比的话,有些像《黑衣人》电影里星际移民局特工拿的手枪。
“你到底是谁!”两个人异口同声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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