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相府,已经七十高龄的贾似道躺在香妃榻上,两个美人给他捶腿捏肩,而老人家已经无欲无求,他现在是大宋最大的功臣,给国家续了二十年的命,将几大诸侯势力处理的平衡稳妥,别的丞相是一人之下,万万人之上,他的地位比皇帝还要高。
人活到这份上,该享受的,该经历的都体验了一个遍,境界就提高了,贾似道自然不会例外,他现在一心追求的就是成仙得道,实在不行,退而求其次,返老还童也行。
一个月前,临安府有小道消息称,失踪二十年的白龙王刘骁重现江湖,皇城司各种密报送到案头,说的有鼻子有眼,最离奇的就是白龙王居然保持着年轻人的面目,这是长生不老啊,这是仙术啊。
正当贾似道想向白龙王请教的时候,这家伙又突然失踪了,而川渝两边的蜀王府也不承认他们家王爷出现过,贾似道也没辙,只能等,他相信白龙王一定会再现身。
如今摆在丞相面前有个小小的麻烦,今年的会试,太多人想当状元。
状元就是进士第一名,贾似道本人就是进士出身,而且是实打实考出来的,但是进士这个概念很大,大宋建国之初,第一次会试只取了十几个进士,到了南宋后期,进士就烂大街了,分为五甲,一二三四五,一甲第一名最值钱,二甲第一名都不如一甲的最后一名,到了五甲勉强算是进士,但含金量已经很不足了,一场会试下来,能取七百个进士。
这玩意就跟北大清华,985211,一本二本的概念差不多,都是本科生,却有天壤之别。
会试的舞弊现象严重,稍微有点权势的人就能打招呼递条子,但是也仅限于三四五甲,一甲二甲就得副国级以上打招呼了,一甲第一名更是竞争激烈,不少条子都递到贾似道这里了。
递条子的大人物里,有川渝鄂三家,还有荣王,国舅谢堂,不是诸侯还是皇亲国戚,他们连一甲第二名都不稀罕,非得要第一。
说来也不巧,这几家的孩子都差不多年纪,本来还能推到三年以后,但谁也不愿意再等三年,就杠上了。
这个公开的秘密临安城几乎没人不知道,也正是因为难办,至今主考官的人选都没确定,这么大一个肥缺,硬是没人敢接,毕竟得罪任何一方都没好果子吃。
对于这个难题,深谙官场制衡之术的贾似道已经有了办法。
……
扬州,京杭大运河,一艘内河平底船补充了煤炭正要启航,忽然一个年士夹着雨伞,背着书箱匆匆而来,呼唤船家稍停,可否带自己一个。
运河里的船,除了官船之外的所有船只,就算是包船,船老大也能捎带一两个乘客,这种乘客叫做“酒钱”,这是运河上的规矩。
船家不敢擅作主张,请示了船东之后让年人上了船,但不能进后舱,只能在前甲板上加一把椅子。
年人并无不悦,坐下后拿出书本来读,过了一会儿,后舱过来一个丫鬟,说我家老爷有请。
“就不叨扰了。”年人婉言谢绝。
丫鬟不依不饶:“我家主人说了,让读书人坐在前甲板喝冷风,属于有辱斯。”
年人哈哈大笑,收起书本,随丫鬟去了后舱,双方见礼,互通姓名。
“在下江西南路庐陵人士,姓,字宋瑞。”年人说完,就静静等着对方做出震惊、敬佩、崇拜的举动来。
但他不知道,因为自己没有报出流芳千古的名字,从而导致对方有眼不识泰山。
刘骁当然知道天祥,更知道他的千古名句,但他历史知识忘的差不多,记不清楚天祥的表字,也不知道这个已经被篡改的时空下天祥的履历,所以搞了个乌龙,云淡风轻客气了一句:“哦,久仰,小弟张埜,山东蓬莱人。”
天祥有些惭愧,看来自己的名气还是不够大,山东那边的读书人都不认识自己。
平心而论,他的大名在南宋半壁江山还是如雷贯耳的,他是宝佑四年的进士一甲第一名,也就是状元,后来入仕又以正直敢言闻名天下,年纪轻轻就弹劾官家宠信的太监董宋臣,还上书痛斥权相贾似道,不畏强权带来了好名声,也屡次被贬,几度沉浮,得亏大宋不杀士大夫,不然早就被整死了。
之前天祥是被一贬到底,只有功名没有官职,这次来扬州找朋友,可是朋友不在,只得借了点盘缠回临安,口袋里没几个子儿,可谓字面意思上的两袖清风。
但是他一个状元加做过刑部侍郎的高级人,是不可能屈尊去做什么教书先生和幕僚的,他唯一的出路就是为官,可是贾似道当权,他就没有出头之日,他还不到五十岁,能熬得过贾似道,可熬不过傻子官家,想想就觉得前途渺茫。
刘骁不认识天祥,但他有识人之术,眼前这位读书人的气质风度,甚至比白龙书院的山长陆广都不差。
“先生一身傲骨,将来必有一番成就。”刘骁客气了一句,这是个铺垫,他打算试试这个人的学问,将其收入囊,给几个不成器的儿子做西席也是好的。
“哦,足下还会看相?”天祥矜持一笑,心说还算你有点眼力。
刘骁说:“先生的气概如同红日之光,是遮掩不住的,先生的才华一旦有机会施展,天下都会为之改变,只不过暂时被寻求成功的道路所限制住了。”
天祥很聪明,懂得话里的意思,他说:“足下觉得我是去临安参加春闱的举子?”
刘骁说:“不丢人,我也是啊。”
天祥哈哈大笑:“足下觉得那是一条走不通的话,为何自己又去走?”
刘骁说:“敲门砖你懂么,我得先了进士,才能干别的,我只管结果,不管过程,科考舞弊,大家都花钱,那我也花钱,但是先生您不一样,您是有风骨的人,不能坏了名声。”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虽然天祥对此人的一些看法不敢苟同,但人家请自己进舱取暖,还有酒菜招呼,马屁更是批发,他也不好发作,只好转移话题,说一些关于山东的话题,听说你们那里的人都爱喝酒,爱考功名,是不是真的。
有人作伴聊天,旅途变得不那么乏味,蒸汽船一路南下抵达临安,刘骁给先生留了联系地址,还赠了一百贯大宋宝钞,这才依依话别。
天祥在余杭门租了一头驴,回到临安家,他有一个人丁兴旺的大家庭,一个正妻,两个妾,四个儿子,个女儿,临安房价甚贵,一大家人都挤在三进的院子里,住的颇为逼仄。
老爷回家,一家人其乐融融,和和睦睦,穷有穷的过法,作为天下名士,总不会活活饿死,几个女儿都出嫁了,婆家能接济一些,再有官场上的朋友时常伸来援手,天祥的弟弟还是惠州知府,这生活总比平头百姓强多了。
长子道生正在家里苦读,他也是今年参加春闱的举子之一,想到船上那位老兄说到的敲门砖,天祥不禁感慨,都知道科考舞弊,但总会漏一些缝隙给百姓们,哪怕自己的儿子也不得不参加会试。
正妻欧阳氏来和老爷商议,说家里米缸空了,连婆子都用不起了,洗衣做饭只能两个妹妹做,再不想点办法,家里就揭不开锅了。
“我找人借点。”天祥拿起毛笔,正想着找谁开口,忽然自家老院公来报,说是朝廷有旨到。
天祥急忙换了公服出来接旨,心难捺激动之情,朝廷终于要启用自己了!
宫里的太监来传旨,这是一道任命书,钦命天祥为直学士院,这是官衔,还有实职差遣,就是本次会试的主考官。
天祥不愧是状元出身,思维极其敏捷,贾似道还没死,这样的肥差落到自己头上,一定有蹊跷,一定是别人都不愿意接这个差事,又不能随便找个阿猫阿狗来当主考官,就让自己上,这分明是个黑锅。
“侍郎,恭喜了,还不接旨谢恩?”太监一脸笑意说道。
“公公,我不能接,还请封还!”天祥说。
太监懵了,都知道大人硬,没想到这么硬,圣旨都敢不接,他也没辙,劝几句无效,一跺脚走了。
官家的雷霆之怒是不存在的的,当今官家除了在后宫临幸妃子之外没别的正事,玉玺都是掌握在丞相手里的,得知天祥拒绝任命,贾似道不但不生气,还笑了,他说:“此人必然会出任主考官。”
都是宦海沉浮的老油条,彼此套路都清楚,天祥不是不接,而是认准了贾似道非自己不可,借此索要更高的权力,不然就不干。
这也在情理之,主考官是个得罪人的活儿,让人家顶缸,就得给回报,这两人没有直接交锋就完成了一个回合,第二道圣旨,加封天祥为礼部侍郎,礼部主管科考,通常尚书不干活,工作都是侍郎们在做,礼部侍郎既是记禄官,也是实职,天祥要的就是实职。
这回天祥接受了任命,凡事有利就有弊,他的家庭为此做出了牺牲,为了避嫌,儿子就不能参加这次考试了。
主考官人选终于落定,天祥家就变得门庭若市了,托关系送礼的,请客吃饭的,老朋友来叙旧的,新朋友来结交的,络绎不绝。
其一多半,是来托关系走门子,想捞个进士功名的。
天祥闭门谢客,客人一概不见,礼物一概不收,条子更是直接丢出去。
家里的老院公尽忠职守,可以把闲杂人等拒之门外,可是在礼部衙门里就没这个条件了,有的是比他大的官,挡驾都没法挡。
最先上门的是枢密副使谢堂,谢堂是谢皇后的弟弟,官家的舅舅,妥妥的皇亲国戚,他来找天祥唠嗑,话里话外透着意思,自家儿子今年高考,你这个当叔叔的不得照顾着点。
国舅爷亲自打招呼,可谓给足了面子,当然谢堂不会说的太直白,天祥也用官话糊弄,说贤侄才华横溢,一定能榜上有名,谢大人何必多虑。
谢堂走了,荣王府的管家又来了,荣王是当今皇上的亲爹,当今大宋地位最高的人之一,王府的管家堪比三品大员,管家倒是直白多了,说请侍郎照顾一下几个品学兼优的宗室弟子。
天祥勃然色变,当场斥责,说朝廷取士岂能儿戏,都照顾了不就形同虚设,干脆取消算了,进士名单你们来定呗。
“本官答应接旨,条件之一就是不许任何人干涉,贾丞相可是亲口同意的,他都不敢递条子,你们何德何能,哪来的底气来找本官要照顾!”
管家灰溜溜的走了,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名声传出去,其他人就不敢来了,倒也清净了许多。
这是贾似道刻意所为,他执掌大宋数十年,对官场和人心早已摸的透透的了,之所以大家还对进士名头趋之若鹜,就是因为这个制度还没完全烂透,还残存些含金量,如果真的不经考试,朝廷指定名单,那科举制度就完了,上升渠道堵死,阶层流动停滞,天下就要大乱了。
他不愿意让科举制度烂透,就只能启用天祥,换其他人都没这个效果。
主考官可以决定所有名单,理论上状元是官家钦点,实际上也是主考官事先定好的,根本没有殿试临时钦点之说,那只是走一个流程而已,再说当今官家是个二傻子,这事儿也不能交给他点。
天祥是个清官,清官就意味着一根筋,原则性强,任用他主持会试,能为朝廷稀烂的名声稍微增添一点正面色彩,也能堵这些诸侯皇亲的悠悠之口,让天下士人心存希望。
贾似道正在沾沾自喜间,有人来报,蜀王求见。
“快请!”贾似道七十岁的老人难得的激动起来,白龙王终于回来了,自己返老还童有希望了!
很快刘骁就坐在了贾似道面前,感慨道:“相爷,岁月不饶人啊。”
贾似道抚着胡须说:“王爷却是风采依旧,驻颜有术。”
刘骁说:“我就不绕弯子了,这次来呢是有事相求,关于本次春闱,相爷知道,我有几个犬子都参加会试。”
贾似道苦笑道:“可是想为令郎拿个状元?”
刘骁说:“那倒没有。”
贾似道松了一口气。
刘骁说:“我走了二十年,疏于教导儿女,如今孩子们都不大服我,相爷也是做父亲的人,能体会我的感受,孩子大了,棍棒教育不管用了,我寻思得以身作则,做点事情让他们心服口服。”
贾似道说:“有什么可以帮王爷的么?”
刘骁说:“这话又绕回来了,其实我还有一个身份,是山东解元张埜,我想参加会试,搞个状元让孩子们服我,特来托相爷给主考官递个条子。”
贾似道说:“年轻人,你很有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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