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俞珂曾在梦里描绘过一个场景,她希望与爹娘相认时,他们都能面带笑容地过来迎接自己,而她自己也能坦然接受他们。
那是个久别重逢的时刻,血浓于水的情感、思绪顷刻间涌上心头,“爹、娘?”她终于可以开口说出这两个字,然后她抛开一切俗世杂念,无视所有人的冷眼,只顾竭力奔向他们……
她会在此时感叹:“这是多么幸福的时刻,简直就是一下子从谷底爬到顶峰!”
一家三口从天明直至日暮一直都其乐融融,他们一起到郊外踏青,一起回家,一起吃饭,一切都美好得让俞珂感到难以置信,俞珂梦里所能想象的场景大概如此了。
旁人知道后或许会去嘲笑,或许选择同情,但不可否认,这种天伦之乐并不特殊,只是对于自出生起便被当作奴隶使唤的人而言,这已经是她所能触及的最美好的东西。
如今,曾经的梦想终于即将来到面前,无论前方等待着她的是喜是悲,她都已经准备好了——不,俞珂甚至可以断言,她之所以还能活着走到这里,就是为了等到今天!
是日,白凤一行四人按照约定重回旧地,坐候少时,却见方秋燕迎来一披巾戴袍的女子,其步伐之斯文,衣束之典雅,一眼就能识出并非老街中人。
方秋燕还是昨天那副打扮,身上全是汗液干透之后产生的腥味,故此他也没敢先踏进门,他站在门前,躬身请道:“就是此地,你们好好聊,有事再喊我。”
“不一起进来吗?”那女子问道。
“放心,他们都是好人。”方秋燕讲罢,轻轻掩上门,径自在外守候。
那女子进门摘下袍子,取下面纱露出真容,果真容貌不俗,“妾身‘俞飞鸿’,不知俞珂是哪位姑娘?”
阿郁站在俞珂背后,轻轻把她推了上去,说:“就是这个小姑娘!”
“啊?”俞珂看着面前这位妆容颇为精致但是神情异常严肃的女子,只觉得陌生:“我叫俞珂,‘俞’夫人认识我?”
俞飞鸿拿出一对合起来刚好是个圆环的玉佩,与俞珂各执一端,问道:“这玉佩,是你的?”
“是。”她说:“是娘亲留给我的,唯一的东西。”
俞飞鸿听罢,登即昏昏欲倒,伏在案上默默啜泣须臾,待俞珂过去问候时方才忽然发作,怒嗔道:“你来晋阳做什么?你想害死我们吗!”
“我?”俞珂顿时心中有千万个不解。
“方秋燕你给我进来!”俞飞鸿大喝一声,方秋燕进来后马上熟练地关紧门窗,然后续道:“看清楚了,这个没出息的男人就你爹!当年就是他信誓旦旦地说要娶我进门,结果一碰见高家人来提亲就吓得屁滚尿流,人都不见了?独留下我一人偷偷生下阿珂……你不是把自己说得比王羲之还厉害吗?”
方秋燕被一番连珠炮似的质疑问得哑口无言:“是,都是我的错……”
“哼,你现在认错是不是有些太迟了?”符文涛忍俊不禁。
“阿珂!呜呜呜……”俞飞鸿忽然跪在阿珂面前,一边拥抱着她一边恸哭道:“十年不见,娘亲一直都在想你,这些年,我可一直都有写信寄回家里。”
“我知道,娘……”俞珂勉强道出“娘”这个字,一种油然而生的距离感让她感受不到分毫的亲情与重逢的快乐。
俞飞鸿继续煽情:“娘亲因为家中变故被迫做了‘高洋’的小妾,从此不得与阿珂你相见,若是让高家人知道我有一个私生女,我一定会死无葬身之地!是以只能将你寄养在远房亲戚家中,此非我本意,却也万万想不到阿珂你会在十年后找到晋阳来。”
“以后,我一会好好照顾她;我的字,也总有一天会被看中的!到时候我们就能光明正大地一家团聚了!”方秋燕也忽然跪下,只不过他跪的是俞飞鸿。
“你最好真的把自己当成父亲了。”俞飞鸿冷嘲热讽罢,再与白凤敬道:“还未过问几位是谁,感谢恩公让我们母子团聚。”
一位少年剑客答道:“在下白凤,能够亲眼目睹一家团聚,可真是感人肺腑啊,只是在下有点好奇,俞夫人当真不清楚阿珂这十年都在过什么日子吗?”
“怎么了?”俞飞鸿、方秋燕异口同声道。
白凤道:“俞夫人寄给阿珂的所有钱财、衣物,无一例外全都被你的远房亲戚占为己有,并且他们还将阿珂视作奴仆,不以暖衣饱食供养,不教为人处世,不授诗书礼仪。阿珂这十年来的凄惨生活,俞夫人当真完全不知情?”
“我远在晋阳,如何知情?”俞飞鸿对俞珂讲道:“阿珂,你要相信娘亲,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待你!”
“阿珂,爹爹对不起你!”方秋燕亦是哭诉道:“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待你,我保证。”
白凤啧啧称奇,继续为大家抽丝剥茧,理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按理说你是太子的妃嫔,你的女儿再怎样也算有身份的人,为何会平白无故遭到如此非人的待遇?莫不是俞夫人寄给过去的钱财并不是给阿珂的东西,恰恰相反,这是给那家人的好处,以便让他们一直为你保守秘密……呵,一切了然。”
“阿珂是俞夫人羞于启齿的秘密,而俞夫人又不愿意让亲生骨肉死在自己眼前,因为这样做会让自己良心过意不去!所以,俞夫人就佯装做了好些事情,比如写信让你的远房亲戚照顾阿珂,但是实际上,其实俞夫人十分清楚他们都是些什么货色……”
白凤话音未落,俞珂便突然怒吼一声,道:“义兄,你不要再说了!”她眼含热泪,攥紧了拳头:“再怎么说,他们也是我爹娘。”
“对,你要相信你的爹娘!”俞飞鸿露出了久违的笑靥:“我会让你爹爹好好照顾你的,还有这位白少侠,我一定赠以厚礼,感谢你这么照顾阿珂。”
白凤果断拒绝道:“不必了,整天带着一个小孩在身边,别提有多麻烦!两位把阿珂带走,也算让我少一件烦心事。放心,我绝对不会把你们的事情说出去!如果我真要这么做,在这条老街上根本藏不住秘密。”
“义兄!”俞珂强忍着悲伤解下那串铜钱,拿出一枚攥在手心,随即做出要与白凤碰拳之姿,说:“我想好了,我要跟他们走。”
白凤点点头,伸手拿走一枚铜钱,面无表情地回道:“你走吧。”
话毕,俞珂与父母一同离开酒楼。
不过须臾,但闻大街上传来数声惊叹,时人纷纷围而观之,只见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忽然拔出自己的佩剑指向两个大人,讲道。
“从今天起,我和你们再无任何关系,永远!”说罢,那姑娘挥剑在地上画出一道分界线,随即收剑入鞘,回头就走。
没人知道她到底经历过什么,只能从她矮小又瘦弱的背影中,隐隐看出一股异常可靠的感觉,让人自然而然觉得她所言非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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