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大概不认识,提也没有提。
屏风是为嬴荷华而备。她单独在右,左侧之中,除了蒙毅……还有姚贾。
王绾下意识以为是李斯派他来探情报,估量病情之用。他没有给他什么好脸色。
坐上要紧的事实则有三。
话是说给蒙毅与嬴荷华听的。这是王绾的态度,他要对嬴政做出的关于分封之事最后的上书。
话是说给姚贾,实则是要给李斯。即便是朝上此后再无王家之职,再无他的门生,他在倡导兼容并之的学说这件事上也不会有任何的退让。
还有一件事,是王绾只能和嬴荷华单独说的。
撤去了屏风,案头一缕线香,檀香缭绕从鹤首鸟喙中徐徐而升。
“小公主可否再与臣品鉴一回?此茶甚好,是我从未品过的好滋味。”他的声音在抖。
盏上青绿,她一眼看出,这是她让陈平送给他的蜀茶。
“蜀茶并非我所得。”
“李贤所送?”
李贤几次都在蜀郡折腾,很多年都在成都,他送千金之价的蜀茶很正常。
“我不知。”许栀咬唇,“我想丞相早会知道。这的确是我让陈平转交……”
他看她垂下头,温和笑着安慰她,“公主所言所赠皆很好。”
王绾不会知道他所喝的,其实是张良的茶。
茶叶被山间雪泉之水泡开,一叶一卷又一沉一浮,恰似冥冥之中,余味深远。
恰似他永远也不会知道,他所寄希望的他的政治理想,郡国并行制,在原来那个历史上,不是由秦实现,而是汉。
他望着嬴荷华,他不知道他的理想会不会由他们实现?奈何自己每况愈下,他已经很清楚的知道一个残忍的事实。
他颤巍地从袖中拿出那一轴小小的印书。
他双膝跪地,许栀去扶他,他不让。
王绾固执呈于她。
这大概就是她的婚书。
许栀伸手去接。
不料王绾忽攥紧,“殿下……”
她静静看着他,从他的眼中,看到了多年前。
她骗他说,她胆子小要蒙恬做护卫。
王绾被她唬得愣住。
他眼里那种温和仁慈直到今天也不曾改。
“臣的身体已是强弩之末。”
许栀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大概蒙毅也曾找过他。
她轻轻蹲下身,不设尊卑的平视他,眼神之中都是敬意,“不妨事。这本是要给我的。”
王绾将卷书举过头顶,“公主…”
许栀不想和一个重病的人争执这样的小事。就在她割开竹简的瞬间,她刚刚拿出她的铜印,砰地一声,王绾手悬在竹简契合的印泥上,止住了她要落下的章。
如果一盖,那就代表着不论里面写的是什么,永安公主就接了这一份旨意。皇帝诏书只有服从的道理,没有违背的可能。
然后她听到王绾说,“长公子曾与我同上书于皇帝陛下,或许此事还有转圜之地。长公子绝不希望公主这样做。”
“不如公主回宫再盖也来得及。”
雪声与风声互相掩盖。
王绾终究是长辈,也是臣子。他无法追问她究竟要嫁给谁这个问题。
最终迟疑着问出了他的问题。
分封还是郡县?
许栀在方才长廊上的雪地中一时游离,她不知道该怎么向王绾开口,她本来一贯推行坦诚相待的原则,她要在他死前告诉他真相:她与王绾走近关系,交流频繁,与李斯交恶,是为了要郡县制更好的推行。
她看着他的眼睛,她的话说不出口了。
她无法用两千年的正确性去批判混沌开端的贤明与智谋。
他绝不是愚蠢,她也不是先知,她只是后生了两千年而已。
道路之事,才是他们在两年前饮茶投机,忘却年龄的本源。
“我相信父皇。我想丞相也相信父皇。”
王绾看着她的眼睛,沉沉笑了起来。
她顿了顿,“我们面前是一片死寂又有一片生机。丞相,或许只有真正走过,我们才知道什么是正确。”
“公主……”他笑着看着她,又望向外面,指了指欲明的方向,忽地猛烈咳嗽,仿佛要把肺部的瘀血都吐出来,花白的须发沾上了黑红的血。
“天……要亮了,臣要赴最后一次朝议。”
几日后。
王绾的生命走到尽头的那天,逼着姚贾三指并立,发了重誓。
随后,他畅快地脱下丞相的衣袍与官帽。
他永远是蔡泽最优秀的门生。
他的离开,恰到好处,却是那样的缓和而绵长。
一片雪花融进了大地,期待来年瑞雪兆丰年,又盼望春风化雨,迎接大秦新的纪元。
记住小说阁地址:xsgg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