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文龙还穿着金国少年的便服。那便服是华丽的,刺绣着金国人喜欢的一些狰狞的动物。他原本是大金国的小王子。此时,他也是面无表情,提着枪跟在母亲身边,亦步亦趋。他行走在一众便服的军人中,脚踏在大宋的土地上,一切都那么不协调。但也不怪异,因为,这支队伍里的人本来就形形色色,什么人都有;他们中相当一部分都不是汉人。
宋金辽,统治者们视为巨大壕沟和分野的差距,到此一笔勾销。宋人并没因为自己的汉家身份而骄傲,那些贫寒的金人也没因为远离故土而沮丧。大宋也罢,大金也罢,甚至已经灭亡的大辽也罢,归根结底,都不是他们的天下——那是辽国皇帝、金国狼主、宋国君王的天下;跟老百姓无关。
此时,他们只是想去寻找一块乐土。
他们都向往着那片茫茫的海洋,四季常青的海岛。那是刘武和秦大王常常有意无意的******,让他们明白,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脚下这片贫寒或者干旱的土地好得多的地方。
那里四季鲜花盛开,瓜果丰茂,水产不计其数,有许多大船、海龟,乌贼、螃蟹……他们听都没听过的东西。
所以他们才那么惧怕着,祈祷着:秦大王千万不要死。
秦大王被束缚在潦草的临时担架上,他早已昏迷不醒,自然无法骑马,只能被临时用柳条藤编织的简易担架抬着在崎岖的山路上慢行。他紧紧闭着眼睛,自从昏迷之后,从未醒过。一些人甚至怀疑,他是不是早已死了。自己等人是否只是抬着一具尸体。
在他身边,是一头白发的花溶。此时,刘武等人都在焦虑着秦大王的生死,她却彻底冷静下来,有条不紊地吩咐,怎么前行,到哪里投宿,到哪里寻找良医。
她的一截手臂露在外面,原本的白生生变成了污紫的血色,尘土,看不出是女人的手臂。那一截袖子,是她亲自斩断的,用来包扎了秦大王的伤口。
她的伤也经过简单处置,大大小小的,但是都不致命,只是疼。这样的经历下,疼痛已经算不得什么了。
她走在秦大王的身边,跟着两名抬担架的士兵,不时看他一眼。只要还没有断气,就还有一丝安慰,不是么?秦大王身材魁梧,又高大。每走出一程,两名士兵便气喘吁吁,挥汗如雨,需要轮换。每次轮换的时候,花溶就会停下来,摸摸他的鼻息,摸摸他的心口——看他是否还在与自己同行。
只有她一个人清楚,没死,秦大王还没死。
每每这时,便会获得一种难言的欣慰。
然后,在她的身后,是默默前行的陆文龙。他也浑身血迹,虽然没有受伤,却元气大伤,一路上,从没说过一句话。只是,每每花溶脚步踉跄的时候,他总是及时伸出手搀扶她一把,从没让她跌倒。
士兵中,有些天性乐观的人,不时想和这个少年说笑几句,逗弄他一下,他却总是不理不睬。所以,这一路上,气氛都很沉重,没有人能高兴得起来。
花溶便也没跟他说一句话,只是,每次他若饿了,渴了,她总是会及时提醒一句,恰到好处,仿佛是算准的。
他在背后,默默地
看着她一头的白发,看着她污紫的手臂,眼神怜悯着,胜过怜悯自己的身世。那是自己心目中最美丽最温柔最高洁最慈善的女人,那时,她一头乌黑的头发,如山间的瀑布。那时,他总是得意洋洋地告诉一众小伙伴,自己的妈妈比他们的妈妈都好都漂亮,自己的妈妈能骑马射箭能率军打仗,他们的妈妈,都不能。那时,自己多自豪呀。
那时呀,已经过去。
不知什么时候,她回头。
二人目光相对。
他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倒影,那么清晰,那么惶恐。他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她停下脚步,伸出手臂,轻轻抱着他,拍着他的头,声音还是那么温柔:“儿子,你哭出来,哭一场吧……”
她的眼泪也掉下来。他还是个孩子啊,面对大人都无法选择的一刻,他做出了选择。又岂能不挣扎不痛苦?
他的选择和挣扎,秦大王的奄奄一息,这些,都压着她,如山一般压着她的心灵,无法安宁,无法喘息,无法再思考更多的东西。这一路上,她甚至连小虎头都忘记了,忘记了要赶回去见他的那种迫切。只担忧着身边这两个人,此时,他们比一切都重要。
那是来自母亲的拥抱,毫无伪饰,少年忽然觉得宠爱——自己比一切都重要的宠爱。他哭得更加厉害。
母子二人抱头痛哭,哭过之后,继续上路。
入夜,在山间的丛林处扎营。所谓的丛林也是稀稀拉拉的,树叶也都是黄黄的。
长久的干旱,连树林都是了无生气的。林中罕有小动物出没,只能勉强靠士兵身上带着的干粮充饥。又宰杀了一些疲弱的战马,士兵们一滴也不敢浪费,用器皿接着,轮流和着大口大口辛辣的马血,又煮成一大锅一大锅的马肉。
水是去抢来的,远途,他们剿灭了一小股悍匪;那支悍匪才几十个人,都是亡命之徒,是干旱饿极了才占山为王的,由于抢劫不到什么东西,不管金军宋军,一概杀无赦,杀了当干粮。山上唯一一股泉眼也被他们霸着,凡是上山寻水的都是死路一条。但是,这一次,他们遇到的是刘武的大军。不费吹灰之力就剿灭了他们,夺取了他们守着的那一汪泉眼。但也很可怜,许多士兵轮番排队,也只取回来几十桶水,但已经足够众人维持不死了。
一名郎中被两个士兵押着,他是从土匪窝里被带出来的。他见了刘武就跪下去:“军爷饶命,军爷饶命,小的还有八十岁老母,三岁黄口小儿……”
他以为这些人是金军。
因为这是一段荒途,大军至今尚未改装。刘武立刻意识到这个问题,但无暇顾及,催促道:“你马上治病,治好了人,自然有你的赏赐。”
郎中不敢看他,转向满头白发的花溶,目光惊惧。花溶拿出一锭大大的金元宝,递给他,温和地淡淡一笑:“郎中先生,你先医治他……”
她的声音和外型成反比,仿佛一半是天使,一半是魔鬼。
郎中一辈子也没有见过这么奇怪的女人,一句话也不敢多说,将金子揣在怀里,立即去医治秦
大王。
所有的药都用上了,他还用了一种黑色的“黑虎断续膏”,是专门医治这一带的土匪的。土匪们打打杀杀,受伤是家常便饭,看得出,他对治伤很有经验。但是,秦大王伤得实在太重了,无论怎么内服外敷,折腾了大半宿,他依然没有醒过来。
郎中被带下去休息,也许是看花溶态度和蔼,他惧怕之心去掉了不少。
他刚一离开,刘武站在前面,低声说:“夫人,我想和你谈谈。”
“刘武,有话你就说吧。”
刘武便直言相告,因为今天郎中的惧怕想起这个问题,众人穿着的那种特别的铠甲,不止沉重,闷热;再往前走,进入大宋官兵百姓的视线里,可就要后患无穷了。这些铠甲全是仿造的女真重甲。但是,不能细看,非常粗糙,仅仅只是粗加工而已,完全没有女真重甲的厚重和实用。何况银子质软,不能有效抵御。当初打造的时候,本来就是抱着混淆视听的目的。当晚逃生,也正是趁着黑夜混战,众人精疲力竭,而且在硫磺弹的掩护下,根本没人来得及区分铠甲的真伪,他们才侥幸混入金军阵营。否则,要是大白天,根本就混不过来。
如今,这些白银算是穿出来了,但现在却麻烦了。还在早前秦大王已经考虑过分配的重量,所用的驮马里备有宽大的外袍。于是,刘武当即下令众人脱下铠甲放在马背上,人下马换上便装。又令一个小头目前去找留在宋境内的道上兄弟刘志勇。
之前就曾派人给刘志勇送信让他接应,估算时间,也快到了。当务之急,又是要把这批铠甲打造成银子,重新融化,便于携带或者安排。不过,总之到了大宋的地界上,总要好办一些就是了。
刘武即问花溶:“夫人,如今到了宋境,我们再也不能穿这些铠甲了,我想找人融化,铸成银锭,去买一批粮食赈灾……”
“可是,这样大规模的行动,岂不引起官方的注意?”
“夫人不必担心。之前大王就曾派人传令刘志勇。他在这边跟两股土匪联系上了……”由那些绿林大盗出面,的确是最好不过了。花溶想起小虎头正是刘志勇在照看,想必秦大王留他在这里,当然不止是为了做一个孩子的保姆,为的便是在边境上有个接应。她急忙问:“刘志勇什么时候会赶来?”
“应该快了。”
“好,等他到了,你就全权安排处理。”
“谢谢夫人。我一定尽心尽力。”
刘武告辞,走了两步,又回过头,将一块干粮递给花溶。花溶摇摇头:“我不饿。”
“夫人,你应该多吃一点东西。你要保重,如果你再倒下去了,万一大王醒了……”他说不下去,将干粮塞在花溶手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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