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效勋依旧是先将今日政务处理完毕,才来聆听这些正事之外的消息。
因为乌玄音的缘故,他对武林、武功都花了些心思了解,听说傅希言当街顿悟,眉头微微蹙起:“朕记得傅希言修成真元之后,就再无寸进,是个不折不扣的武学废柴,何以突飞猛进?”
自从傅希言这个名字与裴元瑾捆绑后,他的生平履历就已经放到了南虞皇帝的案头。他来临安城后,秦效勋更特意取出来重新看了一遍,对其中细节,记得清清楚楚,傅希言在遇到裴元瑾之前,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废柴。
裴元瑾一行人入临安之后,一直由礼部侍郎接待,故而后续动向也都由他继续跟踪。
不过他到底是个文臣,对皇帝提出的问题也只能按照自己的逻辑来推理:“听闻裴元瑾的功夫很特殊,唯有吞服混阳丹的人,才能与其双修。恰好,傅希言与裴元瑾同进同出,生活起居一如普通夫妻,臣大胆揣测,或许两人正在双修。”
秦效勋也不是没这么想过:“可我听大先生说,裴元瑾的武功依旧停留在入道期。”
礼部侍郎也有解释:“或许他想和傅希言齐头并进?”
秦效勋觉得有些道理,便将这个问题搁置了:“他们昨日买了什么东西?”
礼部侍郎道:“柴米油盐、布料……都是一些日常生活用品,看着像是要在这里长住。”
就凭几天前裴元瑾敢对自己下狠手,秦效勋就不相信他会乖乖选择留下,可是问礼部侍郎等于问道于盲,浪费时间。
他挥挥手,让人退下,又叫来小黄门,让他去请大先生。
身边这个小黄门,就是与傅希言对打时,露出长爪的那个,也是灵教派来保护他的四大护法之一,名叫金探。入宫后,就入乡随俗地改成了“小金子”。
另外三名护法,两名与裴元瑾对战时受了重伤,现在还躺在床上修养,余下的那名老者是护法之首,人称魏老。
他年轻时是山贼头子,后来灵教崛起,被南虞封为国教,帮着朝廷四处剿匪,他见势不妙,果断带门下投奔,由于武功不俗,被收下了。他凭借着当山贼时积累的人脉,领着灵教灭掉了很多绿林同道,一路攀升至今。
不过他身上匪气很重,皇帝并不喜欢,所以没有安排贴身护卫。
小金子一路小跑着去请人,没多久,依旧戴着有些可笑的福娃面具的宋旗云便迤迤然地走进来。比起北周建宏帝王昱,他对秦效勋的态度要随意一些,大概在心里把他当做了一个孩子,没太多防备,也没太多敬意。
这种态度秦效勋登基前见过太多,也很习惯。他能够走到今天,已经有了一套自己的生存之道。有时候,别人不太把你放在眼里,反而是一种优势
若有一天,他和北周的王昱能坐下来谈谈,或许会发现很多共同之处。
不过两者区别也很明显——王昱被忽视是因为头上压着两个优秀的同辈,而秦效勋是因为年纪太小,这种区别就造成了前者极度自卑又自傲的别扭性格。
秦效勋则很清楚,自己一天天长大,别人就会一日日重视自己。就像现在,他已经亲政了,朝中大臣们便自然而然地将他视为君主。宋旗云这种不经意间透露的轻视,反倒令他有种安全感。这样即便对方想要对付自己,也不会太花心思。
“有件事想请教大先生。”
“请讲。”
秦效勋说:“朕要付出什么代价,才能大先生主动出击,将裴元瑾和傅希言一行人拿下。”与裴元瑾会面后,他举着赤龙王将两人串成糖葫芦一步步走来的画面始终在他脑海中盘旋,令人坐立不安。
他思来想去,这样危险的人物还是控制在手里最安心。
宋旗云说:“陛下不怕得罪储仙宫?”
秦效勋微微抬起下巴,带着几分桀骜地说:“朕不是王昱。朕内有灵教,外有大先生与莫先生相助,若还要怕区区一个武林门派,那这皇帝未免也当得太窝囊了些!”
“对方未有异动,陛下抢先下手,只怕适得其反。”
秦效勋说:“朕不信一往无前的裴元瑾会束手就擒。他逛街买东西或许是为了混淆视听,让我们误以为他已经放弃逃走,可能此时正秘密谋划着什么,朕不能坐视不理。大先生出手,能成功最好,不能成功,让他焦头烂额,无瑕他顾,也算完成了目的。”
宋旗云对他另眼相看。
这个小皇帝手段虽然粗暴简单,像个流氓,但魄力比北周建宏帝要强。
他想了想,说:“陛下稍安勿躁,据我所知,灵教另有安排。”
他见小皇帝沉下脸,便道:“或者陛下动手前,先知会一下灵韵宫。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劲儿总要往一处使才好。”
这句话不知哪里触动了小皇帝,眼底隐隐的怒色改为淡淡的羞涩。
他极老成地点点头:“大先生言之有理。”
当下派了宫人送了封厚厚的信过去。
信中大部分都是他这几日写下的日记,乌玄音不喜欢写,但很喜欢看,说比话本有趣,他便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
信很快就回来了。
只有短短两个字:等着。
纵使这样,也使他高兴了很久。
不过反复看完之后,心里剩下的是更大空虚。
他想:他可以等,一直等,却不知还有多少时间能这样等下去。
傍晚,才城门关闭之前,一辆马车低调地驶入了临安城内。盘查严谨的城门卫看到对方身份牌后,恭恭敬敬地让开路,将人迎了进去。
临安是南虞国都,进出显贵不知凡几,能得到这样的待遇,说明马车里人起码是正三品的官员,甚至更加尊贵显赫。
马车进城后,依旧不疾不徐地走着,丝毫没有因为天色将晚而加快速度。
它路过客栈,路过酒家,一路行至西湖边,然后绕着走了半圈,在一桩普普通通的民宅前停下。驾车的车夫敲了敲门。
门咿呀一声开了。
开门的是小桑。
因为话多,他被潜龙组一致推举做了门房。不过访客不多,所以他的专长并没有得到发挥。
“你是谁?来找谁?为什么傍晚才来找?”
半天没找到人说话的小桑可憋坏了,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对方愣了下,拿出一块令牌。
小桑认出一面写的是“灵教总坛”,背面写着“代教主行事”。在灵教,这块令牌差不多就是等于小说里的“如朕亲临”了。
小桑说:“就算是灵教代教主,至少也要表明身份说明来意吧?”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有些担心。乌玄音,宋旗云,莫翛然,秦效勋……他们在临安的敌人队伍已经很庞大了,再加一个班轻语——那真是债多不愁了。
车夫没说话,只是掀起了马车的车帘。
小桑以为车里的人会下来,还等了等,发现半天没动静,不禁伸长脖子去看,看清里面的人之后,顿时一怔:“这是谁啊?”
一句话说得车夫也愣住了。
车夫看看车里的人又看看小桑,似乎在疑惑他怎么会不认识。
还是马车里的人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用极轻极嘶哑的声音说:“风部,谭不拘。”
小桑加入栖凤组之前,一直待在陕西电部戚重的手下,自然没见过镐京风部的主管事。
不过谭不拘是谭长老的儿子,裴元瑾小时候见过几面,自然是认得的,见他虚弱的模样,心中涌起一股不可遏制的怒意。
他本以为谭不拘落入灵教最多只是做客,对方没有理由痛下毒手,可他还是太高估储仙宫对武林各派的威慑力了。
或许是从裴雄极带着长老们闭关起,又或许更早,在储仙宫围杀傀儡道失败,与天地鉴分道扬镳起,这个曾令无数武者仰慕、敬畏的庞然大物便在一步步失去它该有的威慑力——至少在渐渐茁壮成长为新一代庞然大物的灵教面前。
毕竟,储仙宫的南虞分部实在不上台面。
他让人请大夫给谭不拘验伤,皮外伤暂且不说,武功也被禁了,还中了一些乱七八糟的毒,大夫说,人还能喘气,就是奇迹。
谭不拘充分展现了何谓生命力顽强。大夫开了几帖温补的药,他精神立马就好起来了,然后嘴巴就闲不住了,开始吹嘘自己被灵教抓住后英勇不屈的事迹。
“他们知道我爹是长老,就一直问我,他们闭关做什么。呵,我要是知道,我就是长老了。”
小桑一边替他上药,一边给他捧哏:“那他们可真是不长眼。”
“谁说不是呢!我都想好遗言了,就一句话,老子没白活!”谭不拘说得有些激动,立马咳嗽起来,咳着咳着,咳出了血。
裴元瑾说:“闭嘴待着。”
别人都怕他,可谭不拘不怕。他年长几岁,眼里的裴元瑾就是个别扭的弟弟:“可别,牢房里憋着不说,现在让我说咳,咳咳,说个痛快吧!”
傅希言也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要嘴不要命的人,叹为观止。
裴元瑾说:“送你来的车夫是个哑巴?”
谭不拘叹气:“不但是哑巴,还是个聋子。”
小桑突然明白,为什么他看到自己的第一眼,眼睛里有光,大概是因为……自己会讲话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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