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下影风尘仆仆赶至镐京, 沿路所见所闻与设想的稍有偏差,却也没有想太多,百姓逃逸证明北周朝廷终究还是败了, 只是不知道他师父是否晋升至金丹期。
一想到自己师父会成为天下第一人,多年的忍辱负重终究有了回报, 他心中就热血滚烫。只是越靠近铁塔, 他越感觉不对。
天空闷雷阵阵, 四周狂风大作, 大自然在疯狂乱动。而最该动的人们却一个个像雕塑一样。战争应该已经结束了, 一地横陈的尸体无声诉说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惨烈, 经过一夜的沉淀,血色已经凝固, 血腥味却随着朝阳的升起,气温的转暖, 而渐渐浓郁。
他走到离铁塔还有十几丈远的距离时,停住了脚步。
沐开森站在一名老者的身边, 正低头说着什么,老者满脸凝重, 抬头看着塔尖的方向,在他们身后, 段谦一手拄着剑,半蹲在地上, 眼睛时不时地瞟向四周, 好似在戒备。离他们不远的地方, 背对背坐着两个人。
梅下影认出一个任飞鹰, 另一人虽不认识, 猜测应当是储仙宫的人。两人都伤痕累累, 看着不太妙,却不知为何没有死。
他的到来吸引了众人目光。
段谦动了动,却没有站起来,沐开森对老者说了一句话,老者挥手,沐开森便走向了梅下影。
梅下影眯了眯眼,很快露出了温和的笑容:“我师父还在塔里?”
沐开森走到他面前两三丈处停住脚步:“镐京大阵已然启动,第一位金丹修士即将出世,梅师兄何不找个地方静静等待?”
梅下影指尖颤了颤,笑容越发明亮了:“哦,看来我来早了。有些关于裴元瑾和傅希言的事,我想见见师父。”
他的脚往前走一步,沐开森并未挡着,甚至还侧身让开了些许:“现在不太合适。”
两人距离迅速拉近到只剩半丈。
梅下影突然低声道:“白虎王与我师父合谋,以莫宗主睚眦必报的作风绝不会放过他,幡然悔悟也是悔之晚矣。”
老者,自然就是一路跟着莫翛然从西陲来到镐京的白虎王。他仿佛听到了什么,目光炯炯地看过来,却什么都没说。
沐开森垂下眼睑,避开了梅下影的审视:“此一时彼一时。”
梅下影闻言,脸色终于绷不住了,目光隐晦而迅速地扫了一眼铁塔,沐开森叹气:“郑师伯已然驾鹤归西,天地对修士的束缚也终究解开了。”
梅下影失声道:“什么意思?”
沐开森轻声叹息:“我们都不是他的对手。”
怪只怪,郑佼佼的计划太顺利了,储仙宫宫主长老一个都没下山,下山的景罗裴元瑾又被调虎离山计调走了。随后王昱战死,郑佼佼“祭天”……别看他们人数多,能打的只有一个,然而白虎王还没做好从容赴义的心理准备。
梅下影讥嘲道:“那为何不救我师父?”若郑佼佼和白虎王联手,何惧莫翛然?!
沐开森没说话,只是看向了白虎王。白虎王站在那里,脸上并无悔意:“莫翛然布局为天下修士铺就登天路,我不能拦他。”
梅下影放在身侧的手指一根根缩紧,表情十分真诚地说:“难道就这样坐视莫翛然成为天下第一人?我不过是个小喽啰,未必会被他放在眼里,倒是师叔……”
简陋且草率的离间计。
但离间计管不管用从来不看设计布局多么曲折离奇,而是看能不能说到对方的心坎里。
雷声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闪电已经穿透云层,笼罩着大半座镐京城。别说沐开森、梅下影等人,便是白虎王活着这把岁数,也没见过这样大的阵仗。
一根树枝般的白色闪电一端在云层,一端已经低到了铁塔中部,就在
几人头顶的不远处。白色光闪在众人脸上,每个看上去都是一片惨白。
梅下影催促道:“师叔时不我待,若你下不了决心,那我也只能先逃命去了。只是师叔要想清楚,莫翛然晋升之后,能容许谁尾随其后?只怕宁可是裴元瑾这位儿婿,也轮不到师叔您啊。到时候,他大肆排除异己,别说你无处可去,便是您的家人……”
他顿了顿,故意没有说下去,白虎王神色微动,目光终于渐渐坚毅,仿佛下定决心,正要开口,被沐开森打断道:“师父,不如我先上塔看看情况。莫翛然为了启动阵法,想来受伤不轻,若是……”
他扬了扬眉毛,白虎王神色舒展,看他的目光也温柔了少许,点头应和:“好。”
沐开森当即循着铁塔每一层的檐角向上纵跳,直到最顶层,往里探头——只见莫翛然的手正按在阵眼上,表情已经不似一个正常人,更像是一尊没有情感情绪的神像。
莫翛然微微侧头,眼珠子黑黢黢的,又浓又深,仿佛不见底的深潭。
沐开森却不太紧张,小声道:“莫师叔,梅下影回来了,正怂恿我师父出手对付您。”
莫翛然语气中微带轻蔑:“他不敢。”
白虎王这人,即便害人,也是躲在别人后面做小动作,叫他独挑大梁对付自己,怕是给他一百个熊心豹子胆也不能够。
沐开森叹气道;“为了他自己,倒是不敢,若为了小师弟,就不好说了。”
他酸溜溜地说:“在我师父眼里,我小师弟金尊玉贵,既不能遭受污染,也不能遭遇危险。我名为徒弟,其实只是个听话的杂役,说是叫我继承衣钵,却把无回门的魂珠传给了小师弟。”
莫翛然说:“你可以走了。”
沐开森眼珠子一转:“那师叔是打算……”
莫翛然终于将目光施舍般地挪过来:“你不必拖延时间为他打探,他要来便来,我也想看看,今天谁能挡我登天。”
*
就在离铁塔不远的朱雀门街附近一座楼上,有两个人正面对面倚在窗边聊天。两人穿着斗篷戴着兜帽,打扮神秘,只是一出声便知道是两位女子。
身量较矮的那个捶了捶有些发酸的胳膊:“我们还要等多久?你若是怕我太紧张,给我时间调整,那我便告诉你,我已经调整好了。一会儿别说弑师这样大逆不道的事,便是让我孝顺他,给他磕个响头,也不是不可以。”
对面的高个说:“据说金丹期要渡劫,而修士渡劫才是最危险的。”
“但他躲在铁塔里,万一这铁塔重新启动……你有计划吗?”
“没有。”
矮个子僵住了,旋即提高音量道:“没有?”
高个子很平静地说:“我以前做过很多计划,计划逃出来,计划藏起来,计划活下去……可是都没用。我所有的计划,不管如何布置,都会有留下痕迹,只要有痕迹,他就会找到破绽。直到有一天,我得了瘟疫,被人掳走。因为是未知的,突发的,反倒无迹可寻。我自由了十几年,前所未有。所以……”
她顿了顿,干脆抬手将兜帽掀了开来,露出一张清艳精致却似不食人间烟火的脸:“师姐,再完美的计划也比不上随机应变。”
看她露了脸,矮个子犹豫了下,还是跟着掀开了兜帽。若是傅希言在这里,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眼前这个人正是他亲眼看着入葬的银菲羽。而世上会叫她师姐的,只有一人,就是入门比她更晚的金芫秀。
银菲羽一脸的不可思议:“所以你现在告诉我,你冒险来到这里,就是为了冒险?”
“要杀莫翛然,现在是最好的机会。”金芫秀避开了她的问题,冷静地说,“世上没有金丹,便没有人知道如何晋升金丹,莫翛然也不知道。所以,现
在的他或许是过去未来最没有把握最无法算计的时候。我们如果有足够的耐心,说不定会等到机会。”
“若是没等到呢?”
“那就走,继续东躲西藏。”
银菲羽无语地捂着头,显然不想接受这样的结果:“在你之前,我从未听说过金丹。你确定这不是莫翛然搞出来的又一个骗局?”
“人会说谎,但雷劫不会。”
金芫秀拇指往铁塔的方向比了比,只见在天空中咆哮预告了半天的闪电,终于以树枝般的形状,打在了塔尖之上。
莫翛然启动阵眼。
躲在附近家中的百姓只觉得眼前一花,人就浑浑噩噩起来,随即头轻脚轻地飘了起来,再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银菲羽用窥灵术看着城中化为魂力的星星点点,蹙眉道:“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金芫秀说:“再等等。”
“铁塔若是撑住了雷劫,莫翛然就真的晋级了。”
金芫秀没说话,只是看向了站在塔下的白虎王。以她们俩的武功,正面硬撼莫翛然必死无疑,唯一的机会是在莫翛然扛雷劫时下手。但那里还有白虎王师徒。
看刚才的局面,白虎王是站在莫翛然这一边,这就使事情变得更加棘手了。她开始后悔没有带上鄢瑎。
不说她,便是白虎王自己也觉得事情十分棘手。一方面防着莫翛然,一方面又怕上去送死,所以沐开森下来告诉他观察所得是莫翛然好似没有受伤后,白虎王都觉得世界灰暗了。
银菲羽突然指着天空的另一边:“你看那里是什么?”
金芫秀顺势看去,便见那里也有厚厚的云层,似有白光闪烁。
银菲羽说:“好像也是闪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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