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善走进养心殿。
跪地行礼后,朱元璋淡淡道:“免礼!朱学士,这一次会试结果如何?”
朱善苦笑道:“臣正要跟陛下禀报!本次会试,依照文章好坏,臣会同两位副主考,并十八房考官,共选拔贡士四百三十九名!”
朱元璋点点头,道:“会元是谁?”
事实上,虽然状元才意味着是全国考试的最高水平。
但能得到状元的人未必就是文章做的最好的。
因为皇帝点状元具有很强的随意性。
甚至样貌的好坏,名字好听与否都在考虑范围之内。
学问的好坏只是其中一点。
不像会试。
考官们只看文章好坏,并不知道做文章的人是谁,也不知道他们长成什么样子。
所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会元的水平是比状元还要高的。
譬如真实历史上的洪武十八年科举考试。
原本会试第一名是黄子澄,第二练子宁,第三花纶。
到了决定状元的殿试的时候,第一名变成了花纶,第二名练子宁,第三名黄子澄。
可是在朱元璋做了一个梦之后,第二天就将状元的归属改了。
朱元璋在梦中看到了在自己上朝议政的大殿中的一个大柱子上钉着一个巨大的钉子,而这个钉子上开始有几条白丝带,但是随后不久,这白丝带飘落而下。
这个时候朱元璋看到状元是花纶,心里就觉得有些不对劲儿了。
纶,就是丝带。
梦中的丝带不是已经飘落而下了吗?
丝带都落下了,说明老天爷不希望让花纶做状元。
那么老天爷希望谁做呢?
朱元璋看了许久。
终于在一百一十五名的位置看到了丁显的名字。
丁不就是钉?
既然老天爷已有暗示,那么就让这丁显做状元吧!
更恶心的是朱元璋甚至还将花纶的排名从原本的状元放到了丁显的第一百一十五名。
成了三甲第五名。
当然朱元璋对于花纶的学问还是心里有数的。
虽然花纶的名次成了第一百一十五名,但还是被送进了翰林院做了修撰,身份清贵,远非普通三甲进士可比。
这里朱元璋问会元,主要也是想知道,除开自己的因素之外,大家公认才学最高的人是谁。
朱善答道:“启禀陛下,会元是凤阳府徐增寿!”
听到这个名字,朱元璋愣了愣。
朱标也瞪大了眼睛。
谁?徐增寿?
朱元璋忍不住问道:“朱大学士,你说的凤阳府徐增寿,可是魏国公的四儿子徐增寿?”
朱善点头道:“启禀陛下,正是他!”
朱元璋看向朱善,满脸难以置信。
忍不住失声道:“他?徐增寿那小子咱也认识!自小舞枪弄棒惯了,顽劣的很!他竟然能考中这一次的会元?
你们是不是判错卷看错人了?还是糊名或者誊抄的时候出了岔子!”
朱善摇摇头,苦笑道:“陛下,为国家选拔人才,这般大事,臣岂敢当做儿戏!这会元也是臣反复考量后,会同十八房考官与两名副主考几番审卷之后才最终定下来的!”
朱元璋听到这里点了点头。
随后看向朱标,忍不住道:“老十还真捡到了个宝!竟然能从这帮子勋贵子弟当中捡出一个会元来!”
朱标笑道:“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魏国公到底是教子有方!竟然能教出个会元来!
儿臣看,不说别的,光是这一个会元,就足以让宋大学士他们招架不住了!”
朱元璋笑了笑。
“老十的运气还真是好!”
说着看向朱善,问道:“这一次考试哪个省份的贡士最多?南方人和北方人分别都有多少?”
朱元璋问这个问题,有两层考虑。
一个是,若是这一届考中贡士最多的省份,在未来进士的排名上,朱元璋只怕就要动一动脑筋,不能让他们全部排在前面。
防止这些人互为乡党,勾结一气。如果他们都排在前面,日后日后只怕更加难以处置。
另一个则是考虑到南北方差距的问题。
朱元璋心里也清楚。
自从衣冠南渡以来,南方的经济发展越来越好,文化中心也逐渐向南迁移。
而北方则饱经战乱,从五代十国开始,一直到自己手里,北方大片地区都落在了胡人的统治之下。
在北宋徽宗收复燕云十六州的过程当中,原本宋军以为,当地的汉人会因为与宋军同为汉人而鼎力支持自己,结果却大相径庭。
当地汉人极为仇视宋军,反而对辽人十分忠诚。
到了元朝的时候,元朝人都将南方的汉人和北方的汉人分成两种。
一种是南方的汉人,叫南人,被列为第四等。
另一种则是北方的汉人,就叫汉人,被列在了第三等。
如果不是自己及时收服了燕云十六州,重新一统华夏,让汉族这个民族重新凝聚起来。
只怕再过百年,南北方的汉人就真的分裂成两个民族了。
而如今这个时候,南方和北方的经济文化基础完全不在一个水平。
哪怕南方人占据八九成贡士的位置,朱元璋也毫不意外。
而这,也是朱元璋所担心的。
毕竟,在朱元璋心里,他是想将天下英雄全部收入囊中,无论南方北方。
若只是得了南方士子,而寒了北方士子之心,就不是他所愿意见到的了。
朱善听到朱元璋的问话,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艰难道:“启禀陛下,臣来这里,除了要向您禀报本次会试的成绩,还要向陛下请罪!”
朱元璋愣了愣,眼神变得森然起来。
“怎么?是录取哪一省的士子多了,还是南北方人数太失衡了?”
朱善摇摇头,道:“回陛下,都不是!臣只是发现,臣所录取的会试前七十名当中,有五十人都来自同一个书院!臣觉得,这成绩公开出去恐怕会惹来争议,给朝廷带来麻烦!”
朱元璋和朱标听到这句话全都愣住了。
会试前七十名,其中五十人都来自同一个书院!
这简直太匪夷所思了。
这天底下能有这样厉害的书院吗?
是岳麓书院,白鹿书院,嵩阳书院还是哪里?
无论如何都显得太不可思议了。
何况这其中真的没有猫腻吗?
若是贡士前七十名当中五十人都来自一所书院,那未来岂不是满朝高官会出现一大批该书院的人?
身为皇帝,朱元璋首先要想到的就是制衡。
绝不能让一方的势力太过强大。
在心里面朱元璋已经打定了主意,无论这书院是什么来头,这50名贡士到时候都要黜落到三甲去!
你们不是厉害吗?都给咱老老实实当一辈子县令去!
混的好的,或许还能升到知府,至于再向上,做梦!
还指望勾结朋党?想得美!
想到这里。
朱元璋怒目看向朱善。
无论如何,会试成绩出了这样的事情,朱元璋都有理由怀疑朱善是有问题的。
甚至有可能是跟那所书院相勾结的!
朱元璋寒声道:“会试前七十名有五十人都来自同一个书院?这怎么可能?这天底下还有这么厉害的书院吗?
不要说那帮子酸腐的文人了,便是咱,也不相信会有这种事情!朱善!既然你知道这成绩公开出去会惹来争议,还敢这么做?”
朱善跪伏在地上,道:“启禀陛下,臣是本次会试的主考官!臣的眼里只有文章好坏,学问高低,可没有门第之见,更没有想过会惧怕争议!”
朱元璋听到朱善的话满脸怒容。
忽然冷笑一声。
“好一个公正的大学士!咱选你倒是没选错人!说的也是!你做橙子的眼里当然要公正,朝廷让你选拔的是人才,选的是道德文章的高下好坏,那你当然要以此标准做事!”
说着朱元璋眯起了眼睛,露出一丝寒芒,看向朱善,冷笑道:“既然伱口口声声说自己是公正的,那咱倒是想知道,你口中这个在会试榜前七十名当中占了五十人的书院叫什么名字?”
朱善艰难道:“启禀陛下,这书院叫恒中书院!”
朱元璋冷笑一声。
“恒中书院?这又是哪里来的.”
话说到这里,朱元璋忽然停住了。
他忍不住失声道:“恒中书院?恒中书院?你是说鲁王朱檀建的那个恒中书院吗?”
朱善点头道:“是!”
朱元璋眼睛一阵失神,朱标也是嘴巴张的大大的,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良久。
朱元璋才缓过神来,死死看着朱善。
事出反常必有妖!
这样有些超出常识的会试成绩,或许只有一个可能!
那就是老十在搞鬼!
眼前这个朱善,就是他的帮凶!
朱元璋想到这里。
忍不住又气又急,更多的还是对朱檀的失望!
小小一个赌约罢了,输了便输了,何至于为了赢下赌约,就要使用如此鬼蜮伎俩!
更何况。
会试是国家的抡才大典!
你朱檀竟敢如此不识大体,操纵会试,日后做了辅政亲王,还不一定要生出多少祸端来呢!
一下子。
朱元璋对朱檀的好印象全部破灭!
甚至开始变得厌恶起来!
辅政亲王
哼!
辅个屁!
相权岂能落到如此自私自利,不顾国家的人手里!
朱元璋越想越是愤怒。
他狠狠瞪着朱善,愤怒道:“朱善!鲁王跟宋讷他们的赌约你应该知道!
现在你这样帮他赢了宋讷他们,是不是收了他不少的好处?
鲁王手里有钱,咱知道!
不过你跟鲁王也太蠢了!
这么明显的操纵会试,是把天下人当傻子看,还是觉得咱会偏袒放纵你们!”
话说到这里,朱元璋的声音已经泛着丝丝寒意。
阴冷彻骨!
朱善摇头道:“启奏陛下,臣完全是秉持着一颗公心才做出如此选择的!求陛下明鉴!”
朱元璋冷冷道:“咱明鉴不了!那恒中书院才建了多久?老十那个山长自己什么水平咱都知道!
你让他去考贡士他都未必能考得上!
现在他的弟子能把贡士前七十名占上五十名!
若说这小子没用银子或者其他手段逼迫你们这么做,便是打死咱也不相信!
你和他不会都以为咱就算知道这件事也会忍气吞声,为了父子之情视而不见吧?”
朱元璋冷笑一声,话语中已带着森然杀意!
“那你们恐怕打错了如意算盘!科举考试乃是国家抡才大典,重要至极!
纵然他鲁王是咱的亲儿子,敢操纵会试,咱也绝不轻饶他!
至于你朱善,若是被咱查出一点问题来,哼!”
说着。
朱元璋扭头问朱标道:“太子,老十是你的兄弟,这个成绩,反正咱这个做父亲的不相信,你相信吗?”
朱标闻言苦笑一声。
我相信才怪!
这十弟要舞弊也做的太明显了吧!
这一次贡士选出来四百多人呢!
哪怕你为了赢下赌约,跟这些考官相互勾结,把恒中书院的弟子都排在四百名之间,也还算不那么明显!
而且也不能让五十人全都考中贡士啊!
这些恒中书院的学生可都来自勋贵家族!
个个都是纨绔子弟,吃喝嫖赌样样精通,若说他们半年时间便能洗心革面,读书读到这个地步,那简直就是神仙手段了。
老实说,也不会有人相信!
所以即便是真的在这五十人当中选出四十人做了贡士,并且排名还全都列在后面,依然会显得十分扎眼!
到时候宋讷他们难免会提出异议,并且未必会服输!
现在可好,恒中书院的五十人不但全都上了榜,而且还都排在了前七十名!
这也太恐怖了。
不要说你朱檀来教了。
便是孔子来教,也未必能有这样的成绩啊!
心中虽然这么想着,朱标嘴上还是忍不住维护朱檀道:“父皇,十弟之前对我也说过此事,当时他便对恒中书院很有信心!
说不定这件事便是真的呢.他也未必就舞弊了!”
朱元璋冷笑一声。
“说不定?太子,这么大的事情,就凭说不定三个字,何以服天下!”
说完,朱元璋看了看跪在地上的朱善。
“朱大学士,你年岁大了,禁不住久跪,先起来吧!”
“臣,谢主隆恩!”
朱善闻言,缓缓起身。
朱元璋冷笑道:“先别忙着谢!你有没有勾结老十,咱倒是有办法可以判断出来!宣蒋瓛!让他带着贡院考官值房的笔录来!”
很快。
蒋瓛带着一个本子走了进来。
朱善见此情景,不由眼皮直跳!
心中更是暗自庆幸!
还好,自己这一次做的确实没有问题!
若是听了张羽的话,将恒中书院的学子试卷全部黜落不取,只怕现在九族都可以洗洗脖子准备上路了。
很快。
朱元璋接过蒋瓛递来的笔录,翻看起来。
随后。
脸上的神色越发震惊。
不时看向朱善。
终于。
翻看完了最后一页。
朱元璋深吸一口气。
看着朱善,干笑一声,道:“来啊!朱大学士年老功高!岂能一直站着!赐座!”
朱标闻言,不禁一楞。
方才父皇还要喊打喊杀的,怎么现在突然就要赐座?
这又是什么道理?
朱善则是长出了一口气。.
陈老太监亲自给他搬了把凳子,朱善谢恩后,一屁股坐了上去。
整个人几乎虚脱。
他忍不住对朱元璋告罪道:“请陛下恕罪!臣老了,实在是有些站不住了!”
朱元璋摆摆手,温和笑道:“朱大学士何罪之有?你作为本次会试的主考官,能坚持原则做到如此地步,实属不易!
这便是大功一件!
咱又岂会怪罪于你!”
朱善苦笑一声。
朱元璋忍不住好奇道:“朱大学士,咱在笔录中看到,你们一直夸赞这恒中书院的学子文章作的条理清晰,对四书五经领悟极深,甚至字也写的一流!
咱倒是想看看他们的考卷!”
朱善闻言,为难道:“回陛下!臣担心此次会试成绩引起非议,已命人将会试当中前一百名的考卷原卷挑选出来,明日贴在贡院外面的墙上,以平息非议!
陛下若是想看,可命人立刻取来一份,只是要等一会.”
朱元璋点点头,命蒋瓛道:“去贡院随便取三份排在后面名次的恒中书院学子的考卷!咱要看看,到底这些人有多厉害!可以五十人参考,竟然五十人都能考进会试前七十名!”
很快。
蒋瓛取来了三张考卷。
呈给了朱元璋。
朱元璋看着眼前的考卷。
不由眼睛一亮!
“好字!但是这一笔字便足以考个好成绩了!”
更让老朱惊讶的是,这三张考卷的字体竟然十分趋同!
每一张考卷上面的字体都方方正正,美观大气!
朱元璋一边看,一边忍不住嘀咕道:“这三张卷的字体怎么如此雷同?”
朱善闻言,忙道:“启禀陛下!不但这三张考卷的字体相近,那恒中书院学子的五十张考卷,字体都是差不多的!”
朱元璋闻言微微一笑,对身边的朱标道:“太子,看来老十这书院教的不错!
起码在写字上下了一番功夫!
你看这字如此美观大气,方方正正的,咱很喜欢!
朱大学士,你当初是不是光看了这一手字,就觉得该取了他们的贡士?”
朱善苦笑道:“启禀陛下!会试的考卷都要重新誊抄的,这笔好字,臣一开始还看不到!能选中这些人,还是看内容!”
朱元璋闻言点点头,细细看了片刻。
忍不住捏了捏眉心。
“你们读书人绕来绕去的话,咱看起来倒是难受!
满篇的之乎者也,啰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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