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山民算不上英俊潇洒,也谈不上什么风流倜傥,但是在这一刻,庞山民的神色似乎充满了一种力量,庄严且肃穆。
『汉民何以活?桑不得绸,渔不得脍,猎不得裘,农夫一日不作,便是一日不得食!汉民何以活!劳碌终年,衣不得衣,食不得食,屋漏不得修,褴褛不得补!汉民何以活?!一家五口,耕作不休,百亩之地,二三百石便是极好,然赋税去半,又直征调,家中老小嗷嗷,户外蠹吏嚎嚎!』
文聘叹了一口气,微微低下了头。
他是知道的,庞山民说的对。
大汉一个五口的农民家庭,每年自家吃粮食,至少要百石,而且还要掺杂了大量的麦麸和野菜,再加上换取食盐以及生产工具,生活物资等的费用,卖米要被扒一层皮,买东西又要再被扒一层皮……
如果一个家庭的收入达不到他们所需要的最低生活所需的标准,他们就不免要陷入饥寒交迫的境地,更不要说维持来年的耕种了。
而且庞山民说的是百亩之家,这已经是很好的家庭了,而现在大汉之中,很多农夫的土地实际上都不足百亩,一般只有几十亩甚至几亩,一年只有一百多石或者更少的收入,扣除各种租税之后,已经所剩无几,根本无法生存。
『汉民何以死?生老病死,人之伦常。然不倾家不为儿孝,不荡产不为人子!汉民何以死!贷者着华服,高坐柜台后,孝子穿白麻,跪求于堂下!汉民何以死?!高祖立国约法三章,乡老皆明之。如今又是章法几何?更有入林进山擅死者,不抚恤而重罚其生!生不得生,死不得死,为何不反?!』
鲁肃瞠目结舌。
其实这些问题,鲁肃不知道么?
他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在山东之地的主流思想,或者说是大多数人在谈及黄巾的时候,都是持一种批判和反对的态度。同时对待那些普通的民夫百姓,也往往是带着一种鼻孔朝天,眼睛向下的状态。
因为山东之地的人觉得,这些贱民不通文理,不知道理,无法沟通,是和他们属于完全不同的种类了……
却忘记了,如果在春秋之时,没有老子,孔子,荀子,墨子等人将知识和文字传播而开,讲道授业解惑,他们大多数人依旧是公侯之下的走狗,只懂得家业传授的技能。而它们在获取了知识之后,却将这些知识据为己有,设置了各种层层的障碍后,反过来嘲笑这些无法获取知识的民众百姓。
庞山民感慨道:『某有闻,早年便有民谣曰,「小民发如韭,剪复生;头如鸡,割复鸣。吏不必可畏,从来必可轻。奈何望欲平!」昔日闻之,只是感慨,却不知民苦如斯!黄巾之乱,某亦恨之,今知其然,当知所以然!黄巾反,固死,不反,亦死!如此,不如反之,尚可杀贪官污吏,可除恶霸劣绅,可焚雕梁画栋,可毁阡陌纵横,可分钱财珠宝,可食鱼肉膏脂……纵然知将死,奈何快活时!民无未来,天下皆反!届时玉石俱焚,何来阳春白雪?唯有血火漫于地,尸骸满壑川!』
鲁肃吞了一口唾沫,半晌无语。
鲁肃已经去江东,待得太久了……
人会改造环境,环境同样也会影响人。事物都是一体两面的,鲁肃在江东,纵然对于张昭等只顾眼前的人颇为不屑,可是鲁肃他自己也渐渐的受到了一些影响,看问题被局限在了江东,而不是整个的天下,更看不清楚未来的方向。
而对于庞山民来说,在经过了一趟关中的洗礼,尤其是在和庞统推心置腹的恳谈之后,才是真正的脱胎换骨,多有感触,积蓄于心中,恰巧鲁肃就撞在了枪口上……
庞山民说出的这些话,其实不完全是在反驳鲁肃,而是也有些在嘲讽庞山民他自己。
早些年,庞山民也只是盯着庞氏家族,盯着宛城周边,盯着自家的一亩三分地。
可是又如何呢?
死盯着,就能保得住?
庞山民之前不相信庞统会放弃庞氏家业,不相信庞统会不要宛城,那是因为当时的庞山民眼里面只有那么大,所以他看不见,也不会信,结果到了关中庞山民才发现,原来小丑一直都是他自己。
庞山民在说那些普通百姓,那些造反的民众是因为看不见未来,所以才痴迷于当下,也何尝不是在嘲讽之前的他自己?
因为看不到将来,所以只有今天。
因为看不到远方,所以只顾眼前。
思想通达了之后,庞山民才明白为什么宛城那么容易被攻破,为什么就是守不住,而在关中的潼关武关等地,就像是铜墙铁壁一般,就算是十倍甚至百倍的敌军前来,依旧无法攻破。
不是关隘有多么强大,而是人心有多么坚定。
之前庞山民作为宛城太守,一味盯着自己的家族,盯着自己门前的三尺地,那么在宛城之中还想要其他的民众商户,百姓劳役能够都大公无私,为了庞氏家业奋斗牺牲?
庞山民感觉自己之前多可笑,现在就自然表现得多痛恨。
可在鲁肃眼里,却像是庞山民在痛恨他,瞠目结舌,再也不敢多说一句话。
在那么一个瞬间,鲁肃甚至以为庞山民被张角抑或是什么其他的造反军首领给附体了,可能在下一刻庞山民就会离席高呼,『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于是鲁肃也不敢继续争辩,惟恐刺激到了庞山民,只能是悻悻的,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来。
不过鲁肃也没想到,在场之中,受到震撼最大的,并不是鲁肃本人,而是文聘!
在汉代,『大义』是很重要的。
这种重要的程度,或许有些人会放在嘴上,也有一些人会放在心中。
文聘无疑是后者。
在历史上,刘琮投降,文聘却没有紧巴巴的跟着一同去拜见曹操,以至于后来曹操还特意问文聘,『来何迟邪?』
对比起荆襄那些忙不迭的就拜倒在曹操麾下,表示自己铁骨铮铮,忠贞不二的士族子弟来说,不善表达,甚至有些『迂腐』的文聘,就像是一个异类。
就像是『粮』和『糧』。
当大家都觉得米加良,才是粮的时候,也就忘记了实际上应该是米要有量,才能称之为『糧』。否则这天下光盯着哪几粒的好米,却忽视了大多数百姓民众实际上是在吃,更多也更差的麦麸和野菜。
文聘放下了酒杯,低头沉思不语。
大汉之中,也不是没有人察觉到了大汉体制,或者说是政治模式出了问题,但很多时候是即便知道出了问题,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解决问题。于是只能拖着,耗着,然后眼睁睁的看着整个国家一点点的滑落深渊。
文聘心中装着忠勇,他从来就没在嘴上说过,他心中也有大汉,也一样不曾在嘴上挂着。
而相比较之下,鲁肃对于大汉的『忠诚』么……
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来说,鲁肃对于孙权越忠诚,对于大汉也就是越不忠。
只不过在大汉长期以来的二元君主制度之下,是符合士族认知,并且还被称赞是美德的……
于是乎,鲁肃被庞山民这么正义凛然的搞了一下,也是有些不能适应。他强笑着,还想着挽回场面,但是已经显得非常的怪异了,正苦思冥想要怎么挽回的时候,却听到一旁的文聘说道:『某愿随天使往关中一行……哦,就某和几名贴身护卫即可,其余兵卒么……便由庞使君黄将军做主就是。』
『啊?』鲁肃一愣,『这个……』
这是什么神展开?
『庞使君……』文聘抬头看着庞山民,『这些话,之前……哦,恕在下无礼,庞使君可是到了长安之后,才有此感悟,发此慨然之语?』
庞山民也不避讳,点头称是。
文聘点了点头,又是沉默了许久,才对着鲁肃拱手说道:『文某不才,略有武艺,愿护卫天使入关中,不知天使可愿纳否?』
鲁肃一愣,旋即首肯道:『自是愿意,却不知……庞使君愿放文将军否?』
庞山民看着文聘,『文将军,为何执意要去关中?』
『因为大汉之前,从未有人说过汉民生不得生,死不得死!』文聘沉声说道,『庞使君未去长安之前,也不曾说过!长安青龙寺……文某神往已久。今日天使既来,何尝不是文某机缘?』
祝国家更强大,人民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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