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未央宫,宣室殿温室侧殿。
随着十一月的到来,长安的初雪,也在这刘荣新元二年年初悄然而至。
宏伟壮阔的宫室银装素裹,宫内小道、宫外八街九陌,皆呵气成冰。
即便在短短一年当中——在天子荣新元元年初、年末,各打赢了一场与匈奴人之间的战争,寒冷,也还是将长安百姓给赶回了家中。
同样的一幕,几乎发生在长安每一家农户家中。
——一家老小,往往是一位稍年长的男性大家长,带着一老妪、一少女,儿媳一二,儿孙三四;
一家人围坐在屋内的墙角,本能的缩起脖子,将手探向屋内唯一的热源:墙角处的室内灶。
只是大家伙的脸上,基本看不出多少底层百姓疾苦的苦楚。
几乎每一个人,都将满含憧憬的目光,下意识投降遥远的北方。
父母亲们,在期待家中儿郎衣锦还乡,给自己,乃至历代先祖、子孙后世赚下好大脸面!
妻子们、孩子们,则期待着丈夫、父亲,能在平安归来的同时,给家中带回各式各样的战利品。
兄弟姊妹们,更是早早开始吹嘘起了‘俺家兄长、兄弟如何如何’,已然是成为了街坊邻里间最靓的仔。
更有媒人冒着刺骨寒冬,登门找上那些本就在军中有点小官职,如伍长、什长之类的家庭,赶在那位潜力股班师回朝之前,就与其父母双亲商量起了婚事。
——寒冷,将整座长安城包裹!
却并没能将充斥着整个长安里里外外、因战争胜利而产生的热烈熄灭。
所有人都在等。
无论是朝堂内外、宫讳禁中,还是街头巷尾,乃至于长安城外——每一个人,都在等那支取得伟大胜利的王师凯旋!
唯独刘荣,悠然自得的依靠在温室殿内,那柄新制作出来的竹制摇椅之上,一边查阅着手中竹简,一边还略有些烦闷的将衣襟扯开来些。
“葵五~”
“葵五?”
“去把殿内的暖炉撤下去几口。”
嘴上说着,刘荣还不忘本能的侧过头,等候着那道熟悉的魁梧身影,为自己拭去额头上的一层薄汗。
不多时,果然有一张绢布触碰到刘荣额头;
却不似记忆中,那般……
粗鲁?
感受到绢布擦伤额头的异常力道,刘荣本能的抬起头;
见是二憨当中的夏雀,这才想起自己的贴身太监葵五,至今都还没有从博望城回来。
“唔……”
“也不知葵五那憨子,在博望城忙些什么。”
“仗都打完了,还留在博望城作甚?”
嘴上虽是这么说,刘荣面上,却丝毫看不出不愉之色。
只轻轻探出手接过绢帕,在额头上随意抹了抹,便将手中竹简轻轻丢在了腿上,望向殿门外的方向,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在战前,为了培养一下自己的嫡系班底,刘荣几乎将所有潜邸心腹,都派去了‘大有可为’的河套战场。
至于葵五,刘荣原本想的很简单:就那汉子牛犊般强壮的身子骨,便是砍下几颗首级、立下武勋,那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虽然是个寺人,但好歹也是自己的贴身宦官;
放出去历练一番,就算是有武勋傍身,也只是有助于这憨子作为宦者令的位置,对刘荣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毕竟再怎么说,宦者令,那也是正儿八经比二千石的官职;
虽然多有宦官充任,却已然是脱离了‘家奴’的范畴,属于实打实的臣子。
事实上,放眼整個未央、长乐两宫,能自称‘臣’而非‘奴’的宫女、太监,满打满算就三个。
天子身边的贴身太监,未央宫的宫人头子:未央宫宦者令;
皇后身边的后宫主管太监,未央宫的太监头子,宫人二把手:椒房殿大长秋;
以及,东宫老太后身边的老太监,理论上的两宫宫人头子,事实上的长乐宫宫人一把手:长乐宫中车属令。
只是和太后可以自称朕,但为了不刺激皇帝很少以‘朕’自称一样:可以自称‘臣’的理论特权,基本不会被以上三者使用。
为了表明自己的绝对忠诚,哪怕到了这三个位置,已经拥有了可以自称‘臣’的权利,也不会有哪个太监敢真的以‘臣’自称,乃至于以臣下自居。
毕竟秦奸赵高那么大一个负面案例在那摆着,无论是为了向皇帝、太后标榜忠心,还是为了避免被外朝抨击,太监群体在这件事情上,都会十分识大体、顾大局。
只是作为皇帝,刘荣虽然对这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权势从何而来’的自知之明非常受用,但只要有机会,刘荣也丝毫不会吝啬于为属下——尤其是嫡系元从创造机会,以更顺利的座位刘荣为他们所安排的职位。
毕竟宦者令,可不是刘荣为葵五安排锻炼的过渡性职务,而是葵五,乃至所有太监们毕生追求的天花板。
刘荣不需要葵五有多么能干;
只需要葵五能服众,能安安稳稳坐在宦者令的位置上,帮刘荣把宫里的琐碎事务给处理明白,让刘荣能专心处理国家大事,刘荣就已经是心满意足。
于是,刘荣不顾身边心腹的反对,还是将葵五送去了河套战场,寄希望于葵五能立下些许武勋,来作为葵五坐稳宦者令这一位置的底气。
只是事态的发展,多少有些出乎刘荣的预料……
“叫那憨子去打仗,好生砍下几颗匈奴首级,那憨子愣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一颗首级都没砍下来。”
“这仗都打完了,反而来劲儿了,说要替朕好生监查博望城?”
“咋想的呢……”
没错;
葵五留在博望城,是葵五自己主动向刘荣求来的。
至于原因,正如刘荣此刻所发的牢骚所言:葵五在战场上没能达成目标——甚至都没追上先头部队,吃屎都没赶上一口热乎的;
等到了战后,却又莫名其妙生出了做刘荣的眼睛、为刘荣盯住博望城的一切的心思……
对此,刘荣只能说:有些东西,或许真的是天生的。
尤其是太监这个特殊的群体,就好似天然就会挠到帝王的痒痒处。
就连葵五这样的憨子,都能本能的猜到刘荣最想做,却又最无法主动去做的事——都不等刘荣主动开口,就为刘荣解决了这一心病。
故而,虽然嘴上发着类似于‘那憨子在博望城能干嘛?’之类的牢骚,但暗地里,刘荣却是好几次差点没忍住笑出声。
这件事,怎么说呢~
放在其他任何一个时代——无论是过去的嬴秦,还是未来的唐宋元明清;
无论放在哪一个朝代,皇帝想要往一块新服之土,派一个心腹眼线去盯着,都没人会觉得有哪里不对。
毕竟人性,是经不起考验的嘛!
有监管,非但不是帝王对臣下的不信任,反而还是对臣下的保护。
——没有监管,你或许还会纠结一下:要不要上下其手,中饱私囊,或是做些损人利己的事;
但有了监管之后,除非你天生就是个贪官胚子,否则,你就大概率会打消那不该有的念头。
可是在汉室——尤其是刘荣如今所身处的这个阶段,这件事,却有些过于复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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