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意志人想象力贫乏,只能用系统去捆绑思想,而黑格尔则是这种系统化思维的典型代表。
——弗里德里希·尼采《偶像的黄昏》
偌大的礼堂中,凝固的空气整整持续了十几秒的时间。
在所有的人都意识到事情好像有些不对劲之前,赫尔巴特教授率先打破了这种异样的沉静。
“爵士,您是身体不太舒服吗?我看您的脑门上怎么全都是汗呢?”
亚瑟故作轻松的从衣兜里取出手帕擦干额头的汗珠:“没什么,我只是在想到底是怎么样的问题会困扰高斯,这或许是个世界难题?”
“那就不清楚了。”赫尔巴特像是忽然想到了些什么,颇有些尴尬的开口道:“高斯平时不太愿意和我讨论自然哲学问题。”
亚瑟听到赫尔巴特居然有本事能让高斯不愿意搭理他,立马拿出了穷追猛打的劲头虚心请教道:“为什么?高斯难道是个很倨傲的人吗?”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赫尔巴特解释道:“我想可能是因为我之前当着他的面称赞了黑格尔的哲学,在那之后,高斯就不再当着我的面讨论自然哲学了,他对黑格尔有些成见,而且还是很深的那种。”
一旁的教授听到这个话题,也忍不住猜测道。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那次计算谷神星轨道的问题导致的吧?这事都过去三十年了,高斯还没忘记呢?”
亚瑟闻言好奇道:“我知道高斯先生通过数学计算确定了谷神星的运行轨道,但是这事和黑格尔有什么关系?”
听到亚瑟的这个问题,纵然赫尔巴特教授挺喜欢黑格尔的哲学观,但是他依然忍不住吐槽道。
“这都多亏了黑格尔的那张大嘴巴,当时全欧洲的天文学家都在争论谷神星究竟是一颗行星还是一颗彗星。而数学家们则纷纷拿起了笔,试图通过三天的天文观测数据计算出谷神星的轨道。
就在全欧洲都在争论不休的时候,黑格尔却大言不惭的断言,人们只要稍微注意一下哲学,那就会发现,根据他的辩证法逻辑学理论,天上只会有不多不少的七颗行星。因此,谷神星一定是一颗彗星而不是一颗行星。
但是黑格尔说完这话没多久,高斯便通过数学计算得出了谷神星的运行轨道,确定了它是一颗行星。而天文学家们也根据高斯计算出的时间和地区,在当年的12月31日观测到了谷神星,并证明了高斯的运算结果完全是正确的。”
说到这里,赫尔巴特禁不住扶着前额道:“就因为这件事,高斯对黑格尔这些人一直很有成见。而在后来黑格尔的一系列发言当中,高斯的这种成见还在不断加深。比如说,黑格尔否认了康德-拉普拉斯星云假说,公然提出‘哲学化学’理论,反对拉马克学派的用进废退理论等等。
当然,最让高斯恼火的还是黑格尔对牛顿的引力体系大放厥词,并且还坚称地球的地质状态是恒定的。这两个领域都是高斯花费了大精力研究的方向,他不止一次的向我委婉表达了‘黑格尔就是个跳梁小丑’的观点,而且还奉劝我少读点黑格尔的著作,以免被他带到沟里去。”
其他教授听到赫尔巴特教授的话,也纷纷表示赞同。
“高斯之前也和我说过差不多的话。”
“前阵子我和他聊天的时候,高斯还忧心忡忡的和我说:在当代哲学家谢林、黑格尔、内斯·冯·埃森贝克以及他们的追随者身上,我看到了同样的东西,那就是在自然哲学和数学上的无能。就是这样的一群人,他们所定下的那些定义难道不使你感到毛骨悚然吗?”
有人批评黑格尔,自然也有人支持黑格尔。
有的教授听见同僚们指责黑格尔的理论,顿时坐不住了,他们站起身看向后排。
“虽然我很尊重高斯,但是我觉得他说的话也不完全是对的。近些年来,自然哲学的发展正在逐渐远离由文学和历史研究联结起来的传统模式,转而另辟蹊径自成一派。这种不全面的发展,对于自然哲学研究来说绝对是百害而无一利的。”
“说的没错,现在的许多自然哲学家眼界和知识面实在是太狭窄了,这与那些17、18世纪的伟大自然哲学家们形成了鲜明对比。”
这些话顿时点燃了那些自然哲学教授的怒火,他们拍案而起指着前排的哲学、法学和文学教授们破口大骂道。
“依我看,不是自然哲学狭窄了,而是大部分哲学家都发疯了!”
“我还没听说哪个17、18世纪的哲学家不懂数学,然而黑格尔这样的家伙现在都可以被称为哲学大师,这足以见得德意志哲学在19世纪的退步!”
“黑格尔的言论愈发证明了,我们在自然哲学研究工作中扫除一切哲学影响到底是多么的正确!黑格尔一个人就证明了哲学不仅无用,而且更是有害的梦幻!”
“从谷神星事件就能看出哲学和自然哲学的区别,黑格尔证明只需要搬出他的那个狗屁逻辑辩证法,便可以上下嘴皮一碰,大言不惭的说那是个彗星。而高斯证明却需要好几个日夜,几十页演算纸的小心求证,才能宣布在当年的12月31日夜晚可以观测到谷神星。”
原本是围绕着高斯与黑格尔的讨论,但是转瞬之间却上升到了自然哲学和哲学孰优孰劣的辩论当中。
不过从这简单的几句话当中,确实也能窥见自然哲学研究者们对哲学研究者的普遍不满。
从社会层面上来说,哲学家的身份向来比自然哲学家高贵。
而从待遇层面而言,自然哲学家的薪酬也确实比哲学家低了一线。
这还不算,偏偏德意志还有黑格尔这样喜欢锐评自然哲学的哲学家存在。
如果换作亚瑟处于那些自然哲学研究者的位置上,他肯定一早就掀桌子了。
况且,即便是从情感上而言,亚瑟也更倾向于站在自然哲学一边,毕竟黑格尔确实太惹人烦了。
因为这家伙的暴论实在是太多了,像是什么:
水不是由氧和氢组成的,诚然,电火花会使这两者成为水。但这不代表水是由这两者组成的。
太阳光确实是热的,但这种热却并不属于太阳光本身,而是光在射到地球上的时候才变热的。因为攀登高山的时候,越往高处反而越冷。
如果黑格尔是个生活在公元前的古希腊哲人,亚瑟愿意把他排列在与亚里士多德和苏格拉底同等重要的位置上。
但偏偏他生活在19世纪,所以亚瑟只能将他鉴定为一个普鲁士懂哥。
这个大名鼎鼎的普鲁士懂哥明明对自然哲学一窍不通,但却试图把让所有学术领域都服从他的黑格尔体系,并理所应当的遭到了所有自然哲学领域的唾弃。
在皇家学会的时候,亚瑟就经常听到科学家们拿黑格尔开玩笑:要么,你可以认同黑格尔的哲学体系。要么,你可以是一个自然哲学的研究者。但是,这二者是不可以兼得的。
从某种角度来说,这也算是黑格尔罪有应得了。
毕竟天底下的哲学家有很多,但是这么令科学家讨厌的,还真就只有他一个。
亚瑟看到教授们吵得面红耳赤,赶忙出声制止道:“各位先生,我想关于黑格尔的争论应当还不至于上升到哲学的范畴。譬如说,如果我提到康德先生,在座的先生们应当没有不尊重的吧?”
亚瑟的话音刚落,一位头发花白的老教授便起身表示了他的立场:“当然,康德先生在德意志的任何一所大学都备受尊敬。而且,我认为在这些细枝末节的议题上继续争论实在无益于哲学和自然哲学的进步。”
这位老教授看起来在学校相当有威信,他的话刚出口,礼堂内便恢复了宁静。
坐在他不远处的两位中年绅士也起身表示了对老教授和新学监的支持,他们还风趣的开了个玩笑。
“我们也觉得这种争论没有意义,毕竟大伙儿今天是来开教学会议的。如果是想要决斗,不如去找俾斯麦那小子,又或者和黑斯廷斯学监过招也可以。不过我奉劝各位一句,大伙儿现在都不再年轻了,和年轻人动手很难取胜,所以还是动动嘴皮子吧。”
亚瑟看到人群中有人支持他,开口询问道:“我到校时间不长,许多人都还不认识,借着这个机会,我能请教几位先生的姓名吗?”
老教授笑着开口道:“弗里德里希·施特罗迈尔,化学教授。我和法拉第先生以及他的导师汉弗里·戴维爵士都是老相识了。在你到任哥廷根之前,法拉第先生就在信中向我介绍过你。很高兴认识你,黑斯廷斯教授。”
旁边的两位中年绅士也顺势开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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