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修为通天而灵明自现,区区文字难不倒他,只消扫上一眼便通晓其中之意。温而娇长梦三十日,硬生生学遍了梦中所有的知识,同样认出这碑文的内容。
只见那石碑上以曼扎岗国的文字刻着:“以降魔镇妖之塔,镇魔女哈香之身,化嫉妒、仇恨、傲慢为祥和,佑曼扎岗万载不朽。曼扎岗十三代国王滚多列巴亲立。”
那“降魔镇”三字剥蚀得颇难辨认,惟有“妖”字清晰无比,即使在朦胧的月色里也阴得煞眼。
一旁的悟空忽地笑得抓耳挠腮:“好笑,好笑,俺老孙为求长生,翻山越岭,穿洋过海,吃尽了无数苦头,才求得真法,修炼成真。这小子只不过降服了一个女妖精,就想要求得一国万载亨通,贪、贪、贪,真贪。如今这死物堆砌成的塔尚在,也不知他这万载不朽的国又在何处呢?”
温娇望着妖塔下的土地,感觉着冥冥中的那一丝牵引,叹道:“天地尚不能持久,何况一国哉?比之有情之人所统辖的邦国,反倒是这无情的石头所铸成的石塔更禁得住岁月消磨些。我在梦中,正化身为这塔下魔女。”
悟空笑声一卡,挠了挠后脑勺,猴脸一红,不好意思再嘲笑了:“师奶口中要了结的因果,是塔下的女妖精?”
“正是。”温娇说罢,挥剑劈开了九层石塔。那堆砌的石块早在岁月的剥蚀、极度的冰寒里朽坏,只是被塔下魔女的一口怨气撑着,才迟迟不见垮塌。被她这一剑斩去,登时如豆腐般从中被劈成两半,露出了塔下的黑色骨骸。
那骨骸间散落着变形的黄金与宝石的首饰,显然是位女子。心口的位置插着一把青铜剑,应是生前被这一剑断送了性命。
“是个夜叉女,有点修行。”悟空一眼就看出了尸骨的身份。
温娇向那骨骸走去,握住了那柄剑。
无数的记忆沿着剑柄冲入她的脑海。
少年夫妻,政见不合,相看两厌。夫君厌憎王后吃人残暴,王后嘲笑他懦弱无能。
夫君另娶她人,空行母化身的新妃貌美慈悲。王后宠爱渐失,权力被削,心怀怨怼。
夫君出巡,王后趁机逼宫,空行母飞天而去。夫君归来,被王后一杯毒酒毒傻,趁机篡位。
多年后,王后得知他们的一双儿女如今正在马金国,儿子甚至做了马金国国主,不忿之下,率兵攻打马金国,战败,被年轻的国王一箭射中,又一剑断送了性命。
年轻的国王铸成九层石塔,把她的尸体镇压于塔下,亲自撰写碑文,向着苍天祷告。
……
温娇拔下了那把剑,唤道:“哈香。”
原本死寂的黑色骨骸上腾起一缕青烟,凝成了一道人影,模模糊糊的,仿佛曝光过度的胶片。
一道清光从温娇袖中蹿出,原来是那面她以枨枨鬼铁爪和生死簿一页祭炼而成的天方宝镜,感应到了怨魂气息,自动飞了出来。
天方宝镜以极缓而极舒徐的节奏,在人影的前方三尺处提溜翻转。一圈,两圈,三圈之时,宝镜定住。
那道人影终于变得清晰,只见她身量高挑,容貌娇媚,面生黑痣,胸前戴着色泽艳丽的珠串与一只白骨笛。
原来真正的魔后哈香,是这样一副容颜。温娇看着她的脸,心道。
“你杀戮众多,不留余地,被反噬丧命也是份数应当。如今诛你之人连带着曼扎岗国都早已不复存在,你究竟有何怨念,迟迟不肯入轮回?”温娇问。
哈香双目呆滞,神色茫然地答道:“怨念?我没有怨念,我只是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温娇问。
“嫉妒、仇恨、傲慢……”哈香木然道。
温娇不解,继续追问,谁知哈香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只是不断的重复着这三个词语。
“这女妖精被压了太久,魂魄受损,早就压傻了,话都没法说明白。”作为资深劳改人员,有着丰富的被镇压经验的悟空在旁道。
温娇了然,垂头思索片刻,问悟空:“孙大圣,如有一人,嗜吃人心,又逼君篡位,妄开边衅,最终兵败被杀,你会如何评价此人?”
孙悟空意识到了什么,望了望空中的哈香,尖锐的嗓音一字一定,隐有锚定乾坤之势:“暴酷,凶狡,乱国。”
随着他的话语,温娇以手中的青铜剑,在那石碑上刻下对应的词。
是啊,无论用哪个时代的眼光去评判,哈香都绝对不是善类。为人贪婪凶暴而无仁德之心,为政平庸而又鱼肉百姓,智计多端而又不够高明,自恃勇武而又好勇斗狠,以至于以此而兴、以此而灭。
若是要历数她的罪恶,那简直是罄竹难书。可无论如何,排在首条的罪行都不该是嫉妒。这样的清算,俨然在告诉人们:“她吃人,她篡位,她斩草除根不死不休,她不顾国力乱打仗,但这些都不重要。你们要记住,最重要的是,她作为一个女人,怎么敢因为老公纳了二房太太而吃醋?”
温娇自问,换做是自己,明明生前是个暴君,死后却被贴这么一个标签,也是会一口气梗着咽不下去的。
这一点,作为“从容自尽”受害者,她亦是深有体会。
天大地大,不嫉妒最大。当这条评判和哈香的人生重合时,无异会产生一种令人费解的诡异的荒谬感。那位刻下此碑的年轻国王的深沉心思,隔着这许多光阴,也依旧令温娇发笑。
塔成之日,想来曼扎岗自此家家皆是夫唱妇随,再无能为王为臣的女子了吧。
毕竟,这不是个个都圈在后宅上演妻贤妾美一家亲呢么。
可如今,这曼扎岗古国也早已不见了传承。
青铜剑的剑芒在粗粝的石碑上刻画着,每一下都迸出数点火花。刺耳的声音里,哈香的身影却渐渐淡去,待温娇刻完,她深深地望着石碑上的判词一眼,悠悠地叹了口气,恍然大悟道:“原来我是这样的。”
话毕,她的身影即被辽廓的山风吹散。惟有最后一点萤萤磷光,没入了温娇天方宝镜之中。
同一时间,地上的骨骸也化作一捧黑色的灰烬。
这灰烬的中央,一支白骨短笛躺在那里。雪山的寒风吹过短笛的音孔,空灵的笛声随之而起,飘飘忽忽,似乎忽远忽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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